小姑娘不愛漂亮,聽了自然美滋滋。當年我爺爺還在世,總是喊我‘毛妞妞’; 只因我那時頭髮稀薄偏黃,想要編根小辮子都不成,只能勉強紮成個毛絨絨的小揪揪,是以,我揀了誇自然要上爺爺那裡顯擺顯擺,叫他莫要小瞧我。豈知爺爺聽了卻只是抱著我笑道:“哪裡是我們毛妞妞美,是我們沈家的銀子美!”
我那時不服氣,只想這銀子我見過的,白光光銀溜溜,禿子腦門一般程光發亮,怎麼會比我好看,遂回嘴道:“我比銀子美。”
爺爺卻彈了彈我的額際直搖頭,“妙兒記住咯,生作沈家之人一日,便一日莫要想比得過那銀子。世人眼中皆是先有銀子,後有沈家。”
當時年幼,爺爺這話叫我聽得一竅不通丈二摸不著頭腦,卻又莫名其妙地記得甚牢靠,一年牢似一年,之後我也不曉得自己算是難看還是好看,如若問別人,定是問十個,恨不得有十一個人願意跳出來說沈家大小姐美若天仙,若是自己拿了鏡子瞧,卻又瞧不出個所以然來,索性便放棄惦記自己是美是醜,總歸不管美醜我都能嫁出去。
爺爺的話我一直記到一十九歲,卻不想嫁了兩回之後給裴宋二人給鬧騰得竟慢慢有些淡忘了,兩月之前被裴衍禎當堂拒婚指天誓曰一通說更是徹底地拋諸腦後,一時竟聊發少女純情信了那鏡花水月之事,將自己看得比銀子還美引狼入室。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忘了爺爺的祖訓。現下沒跑成被六王爺逮了個現成,這便是報應。
我正反省著,六王爺卻捧了我的臉深情款款地在我額頭印下一吻,之後長長一喟嘆埋首在我的肩頭,兩臂緊繃抱著我竟開始渾身微微發顫。
“妙兒,你答應過永遠不離開我。你答應過的。”
我本來想說,沒想到王爺這麼單純,民女隨便說說你就信了,轉念一想,如今一家老小尚且在逃難路上,萬一六王爺一下怒了派人追殺,那可就不好了。遂含糊敷衍地“嗯”了一聲。
我”嗯“過之後,忽覺肩頭一沉,之後便是長久的靜默,兵法有言:敵不動,我不動。只是這敵不動的時間未免長了些,只覺得這靜默的過程中我的肩頭越來越沉越來越沉,到最後我實在扛不住稍稍動了一下,不想那肩上重量竟隨著我的動作沿著肩頭慢慢向下滑,我扭頭一看,但見六王爺雙目緊闔,竟是不知何時暈厥過去了。
我舒了口氣,預備抽手扶住他放平在榻上,卻未料一隻手被他牢牢攥在手心,怎麼抽都抽不出來,無奈只得騰出另一隻手,費了好大勁才讓他躺下。
斜陽燦爛地鍍了窗棍照入屋內,落在他的臉上,晚風徐徐漸起,我倚著雕花床柱細細看他,修長的眉峰,綿密的睫毛,緊閉的雙眼,雖腫脹帶著幾分疲憊之色,卻猶讓人覺著若這雙眼一開啟,必是遠山黛水靜日玉生煙的溫柔款款,而那微彎而薄的唇瓣,配著白玉一樣的面孔,更是讓人覺得好似隨時要微笑一般多情雅緻。然而,誰又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副溫柔儒雅又多情的面孔下掩蓋的是怎樣的城府怎樣的算計… …
我伸了手想一根一根掰開他緊握我的左手手指,不想卻根本掰不開,二人交握的手竟被他握著緊到發白丁點血色全無,我正預備放棄時卻突兀地發現他的左手虎口處有一層薄薄的繭,過去從未發現,現下在夕陽的映襯下一覽無餘竟有些觸目驚心。
是啊,這樣一個日夜計算謀權篡位的人又豈會是個文弱之人!右手提筆,左手舞劍。再好不過的文武全才。如今細細回想,難怪他過去從不用左手與我相執,我只當他右手順手,卻原來是這個因由。
怨不得別人,是我自己太傻。
我曉得他為何這麼怕我死,沈家的家財雖大,卻比不得我娘陸家所遺家產一半,我娘臨終將陸家的秘密交到了我的身上,若我死了,這筆驚天財富便石沉入海再無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