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歲的時候去世。她只來得及看到鄉村發生的那些她看不懂的變化,沒有看到她的獨子一家,在今後近三十年間所遭受的折磨。”
汪瓷生的面部幾乎完全冷了下來。她看著屹湘,說:“包括汪家的祖墳被挖開、她和祖父的遺骸曝曬示眾;包括她珍愛的獨子,在被紅衛兵毒打之後因為脾臟破裂大出血、沒有得到及時救治暴死、且多年後骨灰才得以尋回,做了許久的孤魂野鬼;包括她珍愛的長孫女,那因為日本間諜母親、國民黨反動派父親而被迫的顛沛流離……這些她都沒有來得及看到,應該是她的大幸。我常想若祖母地下有知,不知該如何心疼我們?就像,這現年我絲毫不願意回憶自我記事以來的痛苦,但總有午夜夢迴的時刻,被惡夢驚醒,我又是怎樣的心疼他們?心疼我來不及照顧和愛惜的親人和愛人?”
屹湘聽的一陣一陣發冷。
那些場景竟然鮮活而殘酷的呈現在她的面前,令她冷汗直冒。
“對不起讓你聽到這樣的往事。這就是我真實的童年和少年……在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母親被關押在哪裡,也沒有幾個人在那個時候敢明著幫助我,只能自己掙扎著活下去。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時候,我還撿到了一個癩痢頭的小女孩。在帶著這個總像小狗一樣跟著我的妹妹尋找到母親之後,發現歷盡痛苦仍然不改善良本性的母親,也將獄友留下的孤女收在身邊照顧。母親後來給兩個妹妹分別取名陶生和筠生。因為小瘌痢頭總是捧著一隻討飯的陶碗不肯撒手;而筠生,她的母親在難產去世之前,在勞改場做的唯一也是最後的勞動,就是伐竹……筠生的母親曾經是個畫家……我又扯遠了……剛開始的時候,我想單刀直入,但是,我,是怎麼成了今天這個樣子的呢?不奢望你會接受和理解全部,只希望都講給你聽……因為我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這樣的機會。”汪瓷生此時背對著屹湘。
外面的雨小了些,窗上的雨流回覆成雨滴,稀稀落落的。
屹湘聽到樓下有聲響,似乎是什麼破碎了。
她沒有動。
“我母親是重視我們的教育的。筠生由她親自帶,言傳身教自不必說;我跟陶生在外,在准予探視的時候,母親總是會考我的功課。勞改場的文具控制很嚴格,她還是想盡辦法剩下來紙筆,寫一些東西,指點我該想辦法讀些什麼書。父親曾經救治過的一位老先生,在後來政策稍稍鬆動之後,收留我和陶生,儘可能的讓我們能偷偷的學習。他的國學和英文都極好,所以我跟陶生,從小的底子都還不錯。這也使得後來求學的路相對順利。被判無期徒刑的母親,在文、革後期被釋放。但長期的關押,讓她的身心都受到極大的創傷,她變的膽小、多疑、而且偏執。清醒溫和的時候會像天使,狂躁執拗的時候又像魔鬼。作為她的女兒,我們三個,長期受害。可我們愛她,在失去父親之後一無所有的日子裡,她有我們。那時候真艱苦。你知道嘛,有一回我在美國的家中,看著中文臺的電視劇,看到那個年代的電視劇……我竟然可以笑著挑錯,說不對的,那時候的火柴盒不是那樣子糊的……那時候沒有爛菜葉子可以隨便撿……笑著笑著就掉眼淚了,那是我過過的日子,永遠不會忘記的。”汪瓷生看著玻璃牆上自己的黑色倒影。
她的手疊在一處。
如今美麗的如同少女般的手,曾經粗糙、乾裂、瘦古嶙峋……她攥了下手。
屹湘站起來,走到她身邊去。
一般高矮的個子,同樣柔美的線條,映在玻璃中。
屹湘想擁抱她一下,但是她沒有。
此時天色已經暗下來,外面街道上的車子,流火一般。
北京夜晚的車流,偶爾會有種讓人覺得恐怖的擁擠和壓迫感……如同汪瓷生的家世,黑暗中密集的流火,蜂擁而至的時候,讓人難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