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花在窗上描繪出的美麗圖畫,他哭了。
他的生命原本是年輕的,為了尋找那身穿鑲紅邊白裙子的女孩,他深入到了那神秘的山莊,此刻,他似乎已活到了頭。
一隻溫柔的小手在撫摸他。溫柔的氣息軟軟地罩在床邊。
他在淚水中抬起眼,是一個小女孩,一雙羚羊般的藍眼睛,提著一隻瓦罐立在床頭。
她關切地看著他。瓦罐裡倒出來的是羊奶。
她的聲音是童音,是黎明,是青草上的露珠,是眨著眼的小星星。那雙傾倒羊奶的小手是天使,是白鴿,是春天的小白花,是兒童詩,是小羚羊的微笑。她的目光,是泉水,是甘露,是天空的窗戶,是撫慰靈魂的雪白羽毛,是聖潔的曙光。那流淌的羊奶是無聲的歌,是盪漾的生命,是善良的心靈,是溫暖的白雲,是一切的一切。
他吮吸著奶汁。
他安靜了,他感到人世的溫暖了,他感到生命的復活了。
他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他用發自生命的目光看著潔白的小天使。
小女孩純潔地直視著他。她說:我想聽聽你的故事,給我講講好嗎?
他搖了搖頭。
她說:你講吧,我不怕。
為什麼?他問。
她回答:因為我還沒長大。
他注視著她。是。人長大了就知道怕這世界的一切了。
他能給她講這故事嗎,他如何講?
他想了又想,便講了自己尋找穿鑲紅邊白裙子的女孩的故事。
小天使低下頭,站在床頭。過了好一會兒,她抬起眼睛,說:我明白了。
她轉過身,一步一步慢慢朝門口走去,越走越慢,是在想什麼事。到了門口,她站住了。很久,她轉過身,說:大人們會相信你的。你是好人。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知道,人們並不懷疑他是壞人,只是……
小天使一定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又說了一句:人大了,膽就小了。你彆著急。
小天使拉開門走了。把大雪覆蓋的世界放進小屋,又關到小屋外了。
他仰望著屋頂,眼睜睜地想著。
在這個世界上,人的膽量是與年齡成反比的。
他是否可以硬撐著起來了?
追捕他的隊伍將這片貧困的地方包圍了,刺刀與槍口冷酷地縮小著包圍圈。
貧困的人們紛紛被趕出家門,四面是黑洞洞的槍口。
他們在冰天雪地中衣衫破舊地立著,沉默不語。
抽象的人們喝令他們交出危險分子。
沒有一個人言語。藍眼睛的小天使也夾在大人們中間。
刺刀槍口在人群前面移來移去。你們都聾了嗎?你們窩藏壞人!
人們沒有膽,卻有良心。
他們已經或多或少聽“他”講述過梅林山莊的故事了。人們不那麼痴迷了。
抽象的人們還是文明的。他們“講政策”。他們並不打,並不罵。他們講大道理。他們曉之以利害。他們講紅彤彤的世界。他們講擦亮眼睛。他們講掃帚不到,灰塵不跑。
沒有人動,沒有人講話。窮困世界的人們都沒有了反應。
那很簡單,都是嫌疑分子,都要帶走。刺刀晃著,槍口掃著,警犬撲吠著,要押送全體離開這裡。
十年夢魘·《梅林山莊》(6)
這時,“他”出現了。
危險分子從一間小柴房走出來。他平平靜靜地走到抽象的面孔與槍口面前,把善良而貧困的人們擋在身後。
他被結結實實地捆起來,押送走了。
他回過頭,望著冰雪中貧困的人群。無數張熟悉的面孔,無數雙眼睛,都凝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