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換手和調整玩具的方向,啃得很專心。病眼不適時,她就用手捂一會兒,然後接著玩。
我走到她的頭頂方向,輕輕發聲。她立刻扔下玩具,翻身趴著,仰起頭笑了。她悄沒聲地笑,眼睛放光,不停轉動脖子,笑盈盈四顧,彷彿在向人們表達她的滿意和快樂。
她試圖朝我爬來,伸出雙手,但夠不著,小手急切地探尋著,臉上露出焦急的神情。我趕緊湊近她,她歡笑著伸出兩隻小手,久久捧著我的臉。
我和她說話,她回答了——用小手頻頻拍我的臉頰,撫摸我的耳朵、鼻子和嘴唇,又把小手伸進我的嘴裡。
妞妞最親的人是爸爸媽媽,但是,即使在視力最好的時期,她也不曾真正看見過他們。她一輩子沒有看見過和她朝夕相處的爸爸媽媽。在她心目中,爸爸媽媽是什麼樣子的呢?也許是一種聲調,一種氣息,貼在懷裡時的一種感覺,至多再加上眼角晃動的一小片影子。
當我抱著她時,她會臉朝我睜大眼睛,極認真地端祥我。她聞到我的氣息,聽到我的聲音,知道爸爸就在眼前。可是,她對不上視線。由於聲音是從耳朵傳入的,她不由自主地要把目光投向兩側。有時候,她似乎捕捉到了我的位置,於是就對著我的臉久久地“凝視”,茫然的臉上露出一線欣慰的神情。
然而,妞妞有小手,小手是嬰兒的交際家。
妞妞伸出小手,在爸爸媽媽的臉上小心觸控著,一點一點地觸控,臉上的表情極為專注。她是用身體而不僅僅是用眼睛感知爸爸媽媽的。小手替她架起了一座走向親人的橋樑,使她實在地感覺到了親人的存在。
有一位哲學家說,觸覺是比視覺、聽覺等等更為本質的感覺。我相信這個論斷,因而也相信妞妞對爸爸媽媽有著最實在的感知。另一方面呢,我發現父母對孩子的愛其實也是非常肉感的,包含著觸覺和嗅覺的快感。所以,譬如說,我才會抱妞妞上了癮,覺得她那胖乎乎、肉團團的小身體散發出的濃郁的|乳香味竟這麼芬芳,抱在懷裡骨肉相依的感覺竟這麼舒服。嬰兒的小手,這無比甜美的花朵,被它觸控的感覺是難以形容的。對幼小生命的撫愛在這觸控中獲得了回報,這觸控未嘗不是另一種撫愛,是幼小生命對於逐漸衰老的生命的溫柔安慰。子不嫌母醜,小手不嫌棄爸爸媽媽臉上的皺紋。
五
早晨,妞妞醒來了。屋子裡很靜,似乎沒有人。已是秋天,氣溫宜人,光線充足,她感到很舒服,自個兒笑了。她一直在笑,是那種不出聲的笑。她側著小身子,臉朝視窗的方向。每天這個時候,陽光照在窗戶上,她能比較清晰地看到一片光亮。她不感到吃力,輕鬆愉快地欣賞著這片光亮。
身邊有了動靜,她知道是爸爸。每當她長久入睡,我就感到寂寞,不停地去看她,等她醒來。她一醒,我們都像久別重逢一樣高興,我笑,她也笑。我抱起她,她又笑了。她在我懷裡依然朝窗戶的方向看。我抱她到窗戶邊,讓她看個夠。她發現那片光亮突然變得又大又亮,高興極了,咧開小嘴笑了又笑。忽然,她自個兒伸出小手,向亮光招起手來。
第七章要有光(5)
“妞妞,這是亮亮。亮亮你好!”我激動地說。
亮光是她的視覺世界裡的唯一客人,這客人給她帶來了如許快樂,招手一舉無疑是她對這位可愛客人的自發問候和感恩。
聽了我的話,她招手招得更歡了。從此以後,只要抱她到窗戶邊,或者只要對她說“亮亮”,她就會揮動起小手。
在我的印象中,妞妞目光裡那種驚訝的神情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可以追溯到醫院走廊上那最初的邂逅。
後來,這種神情越來越強烈。當她躺在床上時,她總是側身朝窗戶的方向,右眼睜得大極了,眼珠似乎要彈出,長久地瞪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