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通常是不肯讓生人抱的。有一回,一個女友來我們家,抱起她,她又是號叫又是掙扎。“妞妞,聽音樂。”雨兒說。她平靜了,但仍然使勁向後挺身子,儘量拉開距離,瞪著眼,像在審視抱她的這個人。音樂聲起,女友隨樂曲跳動,她的身體很快服帖了,越來越親暱地偎進了女友懷裡。
還有一回,她在我懷裡不安地躁動,身體不馴地朝後挺,腦袋和手一齊向地面伸。我不明所以,就讓她伸,看她究竟要什麼。她忽拉又起身,撲在我懷裡,不滿地苦笑,哼叫,皺眉。如是者再三。我以為她跟我逗玩,但又不像,她的表情明明是嗔怪而不快的。我突然明白了,她是要我開錄音機!錄音機位置較低,每回抱著她開都要往下蹲,所以她用身體朝地面使勁的動作來向我示意。
第九章妞妞小詞典(5)
“噢,妞妞,爸爸開錄音機,聽音樂。”我說。
她果然馬上安靜了。抱著她在樂聲中跳舞,始終是她狀態最佳的時刻。她全身放鬆,臉朝外坐在我的手臂上,神情專注又陶醉,時而滿足地嘆息,時而歡欣地大笑。她的小手隨音樂的節奏頻頻揮舞,小腿十分瀟灑地擺動。她的小身體那麼微妙地律動著,彷彿在指揮我跳舞。
常給妞妞放一盤兒童歌曲,其中有一首《找爸爸》。自從她會喊“爸”以來,每聽到“我要找我爸爸”這句歌詞,她就不斷喊“爸”。後來,只要序曲一響,她就開始喊“爸”了,顯然聽懂了曲子。
她是否還保留著對亮光的記憶呢?一聽“燈燈”、“亮亮”、“太陽”這些詞,又使勁招手。有一回,聽著歌曲,她突然揮手,原來是從歌詞中聽出了“太陽”這個詞。
妞妞發病了,雙目緊閉,軟綿綿地依在我肩頭。
“妞妞,聽不聽音樂?”我試探地問。
她睜開了右眼,睜得大大的,說:“音樂。”
我開啟錄音機。樂聲一起,她不再哼哼了,抬起小腦袋,睜著右眼,專心地聽,不住地喃喃自語:“音樂。”而這時她的左眼部又腫又亮,像一顆熟透的杏子,滲著水。有時候,她轉過臉來,使勁“瞧”我,突然喊一聲:“爸爸。”她的小手也有了生氣,輕輕地拍我、撓我,彷彿在和我交流聽音樂的快樂。她真的笑了幾聲,很用力,但臉上沒有笑容。她實在喜歡音樂,音樂成了她病中最大的安慰。
給妞妞做放療。開始幾天,她眼瞼發紅,眼淚鼻涕不斷,睫毛粘在一起,常常睜不開眼睛,又老用小手去揉眼睛和鼻子,把涕淚糊了一臉。可是,只要響起音樂,她便會歡快起來,硬是睜開被腫瘤和放療毀壞的眼睛,咧嘴笑出聲來。我真不忍看她的左眼,那已經不是眼睛,裡面充塞著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呵,可是它就是在笑,而且笑得那麼純那麼甜!
她常常突然想起了音樂,喊叫著:“音樂!”迫不及待地撲向我,彷彿一分鐘也不能耽擱。於是,我抱起她,開啟錄音機,合著樂曲起舞,進入一個令她最為愜意的天地。她頻頻揮手,喃喃自語,時而迸發出一聲脆亮的笑,時而滿足地輕聲嘆息:“音樂。”
深夜,她睡意朦朧,似將入睡。我悄悄關掉音量本來開得很小的錄音,她還是覺察了,立即怒喊:“音樂!”我只好再開啟。她受睡意折磨,頗不安,身子朝床沿拱,腦袋快伸出床外了。我關掉錄音,以示懲罰。她又抗議:“音樂!”阿珍說:“妞妞回來,給開音樂。”她馬上拱了回去。
我怕吵了鄰居,儘量把音量開得小。她聽不見,便喊:“音樂!”我問:“來了沒有?”她有時聽見,就答“來了”,有時聽不見,就答“沒來”。音量畢竟太小,聽不見的時候多。她突然又找到了表達:“大點兒!”示意我把音量開大。
她自個兒玩著,突然說:“奶!喝奶!快點!”果然餓了,喝得很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