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手裡,因為他有豐盛的憐憫,不願落在人手裡。”他用謙卑的奉順堵住了耶和華的嘴,巧妙地把選擇之球拋回給了耶和華,即拋回給了冥冥中的命運之神。於是,有著豐盛的憐憫的耶和華便降瘟疫於以色列國,使七萬人死於非命。當然,這七萬冤魂是沒有理由責備他們的國王的,因為這災禍乃是天命,而非大衛王的選擇。
事實上,大衛王還是作了某種選擇,他不願落在人手裡,從而排除了戰禍。《聖經》以此諷刺人類的殘忍往往要超過無常的大自然。一個恰當的例子是《蘇菲的選擇》。法西斯匪徒抓住了一個母親和她的兩個孩子,決定當著她的面殺死兩個孩子。在行刑前最後一刻,匪徒突然允許她留下其中一個孩子,命她作出選擇。她當然無法選擇。但這個選擇是不允許拒絕的,如果拒絕,兩個孩子都要被殺死。於是,選擇轉換成了這樣的形式:是喪失一個孩子,還是喪失兩個孩子?對於任何一個有清醒理智的人來說,在這兩者之中作出選擇都並不困難,儲存一子總比兩子皆死要好一點。可是,選擇喪失一子的前提是必須決定喪失哪一個孩子,問題又回到了前面的那個兩難選擇。這位母親出於本能死死抓住兩個孩子的小手,一個也不肯放棄。槍響了,兩個孩子應聲倒斃。可以想象,這位母親事後會悔恨不已,懊悔自己當時不夠冷靜,否則至少可以保住一個孩子了。事過境遷,她忘記了那個絕對無法選擇的困境。
讓妞妞瞎,還是讓她死?一個父親的本能的反應是:不,都不!他緊緊摟住他的女兒,既不肯交出她的眼睛,也不肯交出她的生命,結果是兩者俱失。他的確極不明智,可是讓我原諒為人父母者在這種情境中唯一可理解的態度吧。苦難者有權拒絕荒謬的選擇。
第十二章磕著了(1)
一
妞妞感到疼。嘴裡,鼻子裡,頭顱裡,到處都疼。右側臉蛋疼成一片。儘管她的嫩小的生命已經飽受病痛折磨,還是不曾這樣疼過。她想忘掉疼,竭力想些平時感興趣的事,可是她發現她現在並不感興趣,因為她疼。她不停地哭喊:“找抽屜,不找抽屜,喝水,不喝水,珍珍抱,不要珍珍抱,聽小晶晶,不聽小晶晶……”她不知怎麼是好,沒有一樣東西能使她不疼不難受。
“磕著了!”她一遍遍哭訴。很久以前,有一回,她磕在床架上,哭了。媽媽一邊撫慰她,一邊問:“妞妞磕著了,是嗎?”她記住了這個詞。她不明白她的疼是腫瘤造成的,這腫瘤在她出生時就已經埋伏著,現在正凶猛地向整個頭部和身體擴散。她太小了,不可能明白。她認定她又是被什麼東西磕疼了。絕大多數成年人至死也不曾經歷的癌症的劇痛,她在短促的生命中都遭受了,可是她只會說:“磕著了!”
也許她的理解並不錯。打一生下來,她就是一頭受了致命傷的小鹿,被拋在懸崖上,在嶙峋的岩石堆裡磕磕碰碰。此刻她正掉下懸崖,向深淵跌落,一路被崖壁的利石颳得血肉模糊。
我伸出手掌,一隻小鳥飛來停在我的掌心上。她是一隻被毒箭射中的小鳥。她撲閃著稚嫩的翅膀,渴望飛向藍天,卻一次次跌落在地上。毒性發作,最後的跌落。
生命從無中來,透過這個世界,又走向無。脆弱、敏感、稍縱即逝的生命,堅硬、冷漠、亙古永存的世界。生命和世界,多麼不同的東西。當生命透過世界時,怎麼能不被磕著呢?愈是純粹的生命,就愈容易被磕著,愈遭到這個世界的拒斥。妞妞不明白為什麼世界總是磕著她,磕得越來越疼,疼得受不了。她不明白為什麼有爸爸媽媽領她透過這個世界,還總是讓她被磕著。她太疼了,緊緊抓住爸爸的胳膊,忽然想起爸爸說過想辦法,於是哭喊道:
“妞妞磕著了,好爸爸想辦法,想想辦法!”
我摟著她,無言流淚。面對她的無法解除的疼痛和無可逃避的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