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最後一縷太陽的光線在主席臺後方的主樓上沉沒,它正把校園裡最巍峨最雄偉最威肅最最盤根錯節的建築的陰影投到我們的身上。
校長臉色嚴肅,主樓的陰影為他披上一件黑色大氅。他臉上的每一道褶子,都在黑暗中放射出一種厚重的責任感,這種責任感如此厚重以至於他的話就像是沉重的水漿,從放置四處的高音喇叭裡冒著泡旋轉著流出來,包圍著我們。“但是——”他語重心長地望著將要託庇在他的羽翼下成長、壯大、出去搏擊風浪的新生們,“這個社會依舊是危險重重——要警惕啊,同學們——”
在朦朧中,有個聲音在我耳邊喃喃低語:江湖就是勝者為王敗者寇;江湖就是刀頭舔血你死我活;江湖就是殺人如草……這個喃喃低語是我父親的聲音。雖然我們出生於江湖的最底層階級,但這不妨礙我們接受應有的義務教育。江湖就是想辦法活下去。我的父親,這個我的印象中蒼白瘦弱的男子,卑微猥瑣的趟子手在黑暗中搖著搖籃說。
“你們中有很多人會想留在北京,誰都想留下來。我希望你們能明白,要留下來,就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並不是每個人最後都能得到進京指標,只有那些好學生才能如願以償。我希望你們努力都成為好學生——如果你們辦不到,就會被淘汰。不被我們淘汰,也會被社會淘汰——”
“在這兒,在我們這所以管理嚴格著稱的大學中,”他嚴厲地盯著底下沒見過陣勢驚疑不定的雛兒們宣佈說,“每個月都有人被淘汰。”
全校大會結束後,我們又被早已準備好的各系頭領拉進了各自門派的系館裡頭。天色徹底黑了下來,灰暗的暮色中,兩千多號新生就像水銀灑到沙地上一樣,從廣場上湧到四周的曼道,以及曼道的曼道上,他們很快被曲折的道路和蔥蘢的樹木所組成的迷宮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頭一次意識到這真是個可怕的巨大學校。
我們的建築系館就是主樓的一部分,新生的專業教室被分配在最高的13層。主樓是50年代仿照莫斯科大學的教學主樓設計的,它好像手掌的五個指頭一樣枝枝蔓蔓地向外延伸,中央主樓就是手掌的中指,原本也和莫斯科大學主樓一樣有一個高大挺拔的塔樓,但在造到第13層時,我們的祖國和萬惡的蘇修劃清了界線,這一偉大號召直接改變了社會萬物的面貌,包括我們的主樓,這根中指沒能最終樹起來——但它還是繼承了那些高大門拱、黑樓梯間和可怕的地下長通道。
系館包括中央主樓的9到13層,我們乘兩部搖搖晃晃的大電梯直上頂層。在電梯廳的門口,我們看到那兒樹立著一隻古舊的立式自鳴鐘,時間的流光把它打磨得銅色斑駁。奇怪的是此刻明明是下午四點半,它的指標指的卻是六點十五。後來我們很快發現,它指示的時間永遠飄忽不定。
創系祖師的塑像就在古鐘的對面。他那憂鬱的目光穿過黑暗的電梯廳,每當電梯門一開,他就能看到所有那些羔羊一樣魚貫而入的嫡系子弟。
“他的妻子就是那個上世紀的美人兒。”一個黑影在我身後悄悄地說,“那個時代最著名的詩人也曾為她迷亂。我簡直迷死她了。”在我身邊嘀咕的人是我的同學,他有一頭烏黑的頭髮,海盜一樣寬闊的肩膀,渾身都是茂盛的粉刺。他來自北方,他的名字叫老當。
我們系的新生80人,全部安置在一間蘇式教室裡簡直是綽綽有餘。在全系新生大會上,系主任照例和我們交流了一番關於國計民生的大問題,和校長厚重沉毅不一樣,他彷彿是個循循善誘的和善老頭,是個和我們交心交底的朋友;“不要去碰那些危險的有毒的果實,我們這兒是片乾淨的大草坪,你們就放心地快樂地奔跑吧,我是你們的牧羊人,聽從我們的安排,就不會摔交拌倒,就不會在牆上撞破腦袋。你們要信賴我們,把心交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