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學畫學錯了,該學文學!”
她笑笑說:“我送你一段!”我們從中和鄉的大路向大橋走,本來我可以在橋的這邊搭五路車。但,我向來喜歡在橋上散步,就和方瑜走上了橋,沿著橋邊的欄杆,我們緩緩的走著。方瑜很沉默,好半天才輕聲說:“依萍,有一天我會從這橋上跳下去!”
“什麼話?”我說:“你怎麼了?”
“依萍,我真要發狂了!你不知道,你不瞭解!”
我望著她,她靠在一根柱子上,站了一會兒,突然間又笑了起來:“得了,別談了!再見吧!”
她轉身就往回頭走,我憐憫的看著她的背影,想追上去安慰她。可是,猛然間,我的視線被從中和鄉開往臺北市的一輛小包車吸引住了,我的心跳了起來,血液加快了執行,瞪大眼睛,我緊緊的盯住這輛車子。
橋上的車輛很擠,這正是下班的時間,這輛黑色的小轎車貌不驚人的夾在一大堆車輛中,向前緩慢的移動。司機座上,是個瘦瘦的中年男人,在這男人旁邊,卻赫然是濃裝豔抹的雪姨!那男人一隻手扶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卻扶在雪姨的腰上,雪姨把頭傾向他,正在敘說什麼,看樣子十分親密。車子從我身邊滑過去,雪姨沒有發現我。我追上去,想再衡量一下我所看到的情況,車子已開過了橋,即戛然的停在公共汽車站前。雪姨下了車,我慌忙匿身在橋墩後面,一面繼續窺探著他們。那個男人也下了車,當他轉身的那一剎那,我看清了他的面貌:一張瘦削的臉,一點都不討人喜歡,細小的眼睛和短短的下巴。在這一瞥之間,我覺得這人非常的面熟,卻又想不出在哪兒見過,他和雪姨講了幾句話,我距離太遠,當然一句話都聽不見。然後,雪姨叫了一輛三輪車,那男人卻跨上了小包車,開回中和鄉了,當車子再經過我面前的時候,我下意識的記下了這輛車子的號碼。
雪姨的三輪車已經走遠了,我在路邊站了一下,決定到“那邊”去看看情況,於是,我也叫了一輛三輪車,直奔信義路。到了“那邊”,客廳裡,爸正靠在沙發中抽菸鬥,爾傑坐在小茶几邊寫生字,爸不時眯著眼睛去看爾傑寫字,一面寥落的打著呵欠。看到我進來,他眼睛亮了一下,很高興的說:
“來來,依萍,坐在我這兒!”
我走過去,坐到爸身邊,爸在菸灰缸裡敲著菸灰,同時用枯瘦的手指在煙罐裡掏出菸絲。我望著他額上的皺紋和鬍子,突然心中掠過一絲憐憫的情緒。爸爸老了,不但老,而且寂寞。那些叱吒風雲的往事都已煙消雲散,在這時候,我方能體會出一個英雄的暮年是比一個平常人的暮年更加可悲。他看著我,嘴邊浮起一個近乎慈祥的微笑,問:
“媽媽好不好?”“好。”我泛泛的說,剛剛從心底湧起的那股溫柔的情緒又在一瞬之間消失了。這句話提醒了我根深在心裡的那股仇恨,這個老人曾利用他的權柄,輕易的攫獲一個女孩子,玩夠了,又將她和她的女兒一起趕開!媽媽的憔悴,媽媽的眼淚,媽媽的那種無盡的憂傷是為了什麼?望著面前這張驗,我真恨他剝奪了媽媽的青春和歡笑!而他,還在這兒虛情假意的問媽媽好。“看了病沒有?”爸爸再問。
“醫生說是神經衰弱。”我很簡短的回答,一面向裡面伸伸頭,想研究雪姨回來沒有。
蓓蓓跑出來了,大概剛在院子裡打過滾:滿身溼淋淋的汙泥,我抓住它脖子的小鈴,逗著它玩,爸爸忽然興致勃勃的說:“來,依萍,我們給蓓蓓洗個澡!”
我詫異的看看爸爸,給小狗洗澡?這怎麼是爸爸的工作呢?但是爸的興致很高,他站起身來,高聲叫阿蘭給小狗倒洗澡水,我也只得帶著滿腔的不解,跟著爸向後面走。爾傑無法安心做功課了,他昂著頭說:
“我也去!”“你不要去!你做功課!”爸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