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眾人眼睛裡。
那張臉除了嘴角有些歪,別的沒啥變,還是那樣深的額頭紋,那樣上吊的右眼角。臉色呈出黃紅色,紅在黃中,黃在紅上,如同久病卻不缺少營養的那種臉。看到這種好臉色,不消說,見過死人的人心裡都疑怔,都想到爹活著時日子過得何等肥潤流油。這一時,四周極靜,有隻蠅子在人群中間飛,嗡嗡聲就如同村頭開來一輛拖拉機。
孝子們的目光全都盯著爹的臉,表情呆板。
我偷眼瞅了哥,看見哥的表情不僅木然,似乎還很驚怕,臉上的肉顫顫地動。我心中明白,哥是怕總管說的話應驗。
時間慢極。
總管終於又喚道:“洗——臉——”
洗臉並不真的洗,只是用溼手巾在臉上擦一擦。聽到禮令,姐就把溼手巾從左手換到右手來。照章式擦三下、六下、九下都可。姐一邊在爹臉上輕輕擦著,一邊同嫂一道說:“爹,你別動,你女(媳婦)給你洗洗臉。”“爹,你別動,女兒(媳婦)給你洗洗臉。”每擦一下,她們就這麼重複一句。可擦到第五下時,姐不說了,僅嫂一個說。姐的手僵在了爹的鼻下、嘴上那一方,就彷彿她的手突然被誰抓住了,臉上充滿了黃白色的驚疑,兩眼不看爹,只盯著對面牆上的啥地方。總管在幾步之外喚:“再擦一下!再擦一下就行啦!”姐好像沒有聽見。看到這情景,哥的臉一下轉成蒼白色,他問咋了姐咋不擦了姐?姐也同樣不作答,如同她冷丁兒發現啥。我從地上站起來,死死盯著姐的手。孝子們都從地上站起來,死死盯著姐的手。姐的手那麼僵一樣,終於覺出了啥東西。她急急扔掉手中毛巾,扒開爹的衣裳,把耳朵貼在爹的胸口聽了聽,突然直起身子驚叫道:“爹還活著!我爹還活著。還活著……”
頃刻,驚愕堆滿一屋子,所有人的臉上都被壓出蒼白來。哥撥開幾個肩膀,趴在爹的胸口仔仔細細聽了聽,然後直起腰,一手把頭上的孝帽揪下來,說老二你聽聽。
我把耳朵擱在爹的胸口上,聽到了開門關門那種粗啦啦的吱咔聲,一下又一下,節奏勻稱。
爹真的還活著,似乎一會兒他就會折身坐起來。
我立馬摘了孝帽,脫了孝衣。
所有的孝子都立馬卸了孝。
“快找醫生去!快找醫生去!”
屋裡開始亂起來,嘈雜一片,如洶湧山洪從耙耬山坡上滾下來。
“到鎮上找醫生,快到鎮上找醫生呀!你弟兄倆還待著幹啥呀?”姐的嗓子極尖厲。
哥看我一眼,我回哥一眼,哥忙不迭兒從人群中跑出屋。
總管來門口瞟了瞟,回院裡燃了一根菸。坐在一張凳子上,悠閒地吸起來,吐出的青煙,由濃到淡,冉冉升空。
歸巢的黑烏鴉
最後一縷夕陽將盡時,從南邊飛來一群黑烏鴉,都染上了天空的紅顏色,從瑤溝上空飛過去。在我家、在村裡沒有停留,就入了瑤溝深處,呱呱的叫聲嘩啦啦墜滿地。
無話可說
……
雨帽、木把雨傘和鐵把雨傘
院落裡乾淨下來,清靜下來。祭儀總管走了。幫手走了。孝子們也都走了。他們帶走了發給他們的白孝布。那東西很有用,做洗鍋布、蒸饃布都是上好的。村落裡時常有人為沒有蒸饃布東借西借。放好棺材的地場,眼下只有兩張空板凳。草鋪門板又裝到了屋門上,那鋪過的穀草捆好靠在後門邊,過些時日天徹底冷下來,還可鋪床用。屋子裡被姐掃得很乾淨,東西都照往日的原樣擺放著。
忙完一應雜事,送走道賀的鄰舍閒人,我們家開始吃晚飯。爹在床上倚著被,半躺半坐著。
姐給爹做了一碗土參煮雞蛋。大家則吃總管、幫手剩下的餘菜、餘饃、餘湯水。等給爹的土參煮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