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地裝上一輛大卡車送到了黃洞仙,連又老又笨重的書櫃和那架她最心儀的古琴也沒落下。她為家族的文化遺產終於有了最合適的繼承者而安下心來。但面對這個曾經欣欣向榮的家族的最後一點遺存,譚斌卻有些茫然無措。原本就並不寬敞的石室被塞得滿滿當當的只保留了僅能容身的床位,那夾雜著蠹粉味的黴氣使他呼吸到了先祖的氣息。尚文的家族傳統根植於譚斌的血脈中,見沾滿歷史塵埃的典籍破敗得那麼快,顯得那麼脆弱,簡直不堪捭闔了,他認為這不單是時光和潮溼氣候所致,更是因為世人的忽視和遺忘。因此,即便被故紙堆埋葬,他也不打算突出這知識的重圍。每次進屋時,他看見房間裡總是規整有序,等到他因必不可少的俗務要出門時就會發現屋內有多麼擁擠不堪、雜亂無章了。簡直是步履艱難,他往往得重新清理出一條勉強夠他側身出入的通道才能脫身。
單單分門別類地整理這些藏書譚斌就花去了兩個月。期間,一隻宋代的哥窯筆洗讓他著了迷,他用放大鏡觀察筆洗周身那縱橫交錯的金絲鐵線和美麗繚亂的開片時,相信自己看到了宋徽宗趙佶的指紋,並斷定那位可愛又可憐的皇帝曾撫摸著自己手中的筆洗大發感慨。他還在一摞散亂的資料紙片中意外地翻撿到了一些自己年少時沒做完的習題和夢。他認真地用長輩的眼光而不是回憶的姿態審視那些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跡和作文中青澀幼稚的夢話時,似乎難以想象自己竟是從如此無知的童年走過來的。他忍不住笑出了眼淚,因為譚代超當年作為老師用他那標準的譚體墨跡批註的評語正是自己此刻的想法。
那段時間,他悠然自得地在經史子集間捕風捉影,感覺像重溫自己的習作那般熟悉而溫馨。但這種實誠而淡定的驕傲被緊接而來的發現終結了。有一日,他照常低下頭側著身子穿過書牆,準備出去用玄學應付紛至沓來的香客,這是吳書懷主任安排他每天必做的功課。
過道實在太窄,譚斌經過時難以避免的摩擦撞落了書堆左上方的一卷手稿,他撿起來打算放回原處時,一眼就認出了那泛黃的封頁上的“內傷”二字出自譚代超之手。這種點劃流暢,氣韻生動的譚體早就刻進了他的大腦。他信手翻到中間的某一頁,原本只想重溫親人的手跡和書法,可讀完兩行之後,他就感覺像遭遇了可怕的雷擊,被炫目的閃電和灌頂的巨響震住在原地,渾身汗毛豎起,頭皮發麻。一時忘了剛才起身出門的初衷,忘了石洞中的菩薩那永恆的沉默和香客們無望的祈禱聲。他手忙腳亂地往回翻到首頁,就著門口透進來的熹微的亮光,貪婪地閱讀起來。
譚斌看到自己的祖先在老虎山上與猛虎周旋搏鬥,還看到他們在鐘鼓山進行匪夷所思的樹交,目的卻不是他猜想的那種放浪的娛樂,而純粹是為了生產更多的男丁。這時有人來門口大聲喊叫譚斌吃飯,他把來人轟走了,因為他在書中見到了自己最熟悉的身影,一個長著辮子眉的光頭老人像衛星一樣定期光顧興安村為譚氏家族輸送知識。接下來,他又好奇地聽到了譚吉先生帶著八歲的譚恆剛到興安村時在桂樹下跟譚世林說的那一口地道的興安方言。到吳書懷主任頂不住香客的訴求親自來請譚斌去上班時,見譚斌那副無動於衷的麻木表情跟當年患老年痴呆症也住在同一石室的老將軍一個樣。吳書懷主任慌了神,他傾身向前並把頭伸進石室試探地叫喚譚斌,譚斌坐在書堆包圍的石床上,像個聾子似的盯著一卷泛黃的破舊書稿發呆。此時正值譚斌意外發現自己是野種而且有一對雙胞胎父親的時候。隨後,他又觀看了自己被火化和埋葬的悲慘命運,聽到了半夜裡突然從三個窗戶同時傳來的三個女人的慟哭聲,還見識了代超為自己的不幸流露出的椎心泣血般的傷痛。這些遙遠的親情一瞬間驅逐了室外的喧囂和現世的誘惑。
譚斌不想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攪,他急切地想不間斷地通讀全篇,因為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