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風轉了方向,“式微,式微,胡不歸?”成了端坐家門口烤太陽的男人,對女人的殷殷等待。
這悲辛的曲子,原是勞作的奴役;在不堪重負的間隙,以對歌的形式唱出的哀歌。對歌是民歌獨有的方式,起自《詩經》。與官方的樂曲相比,它是山茶開在山壁,自在而清新。漢樂府中有“相和歌”是一唱一和或者一唱眾人和,可以說是對歌形式的發展和延續。我在雲南常聽。每到日落月上之時,就有人隔著水對唱。這種形式在漢族已經沒落,因此漢人的嗓音遠不如少數民族人甜潤清亮,唱歌時往往有唱不上去,接不上氣的尷尬。KTV的音響伴奏差一點還有跑調的可能。太習慣倚重物質器械的靈敏度來修飾,漸漸失去了自然甜美的本色。
“式微,式微,胡不歸?”是有意的設問,作歌的人自然知道天黑了還不能回家的答案——因為繁重的徭役,要養活高高在上的“君”。
生活的艱辛是上天設定的考驗。眾生如地上螞蟻天天戰戰兢兢匆匆忙。農夫們感慨著“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要不是因為官家的徭役多,我們怎麼會頂風冒露的勞作?要不是為了將養老爺們的貴體,我們怎麼會天黑還趟在泥水裡?勞者不獲,獲者不勞,是諷刺的,像身體裡的腫瘤一樣殘酷存在的現實。相信這種社會現象會隨著文明的進步而被緩解,然而只要人的“惡性”存在,要徹底消除就是艱難的久遠的過程。
在此地亦開始更多的接觸一些宗教教義,世間所有的宗教宣揚的“真善美”,放置在現實生活中來看,就是換位思考,多為別人考慮。人生而平等,不要太堅持自我,那些高高在上,接受農夫奉養計程車大夫們,他們內心所認定的恰恰是人在人世間暫時的位置,認為農夫奴隸就是天生為他們服務,不能反抗,乃至不能有怨艾,自以為是王道。
這小城日日人潮洶湧,太多人過來放鬆,過來忘記。花數千元機票往返,只為在這裡曬曬太陽,偷得浮生半日閒。何時起我們的生活已如此逼仄。
如今生活在都市中的人,忙碌而錯雜,雖然不用像農夫一樣頂風冒露趟泥水,然而生活壓力與日俱增。物質的極大豐裕亦叫人難以回覆舊時只圖溫飽的簡單無求。日日重迭的應酬交際,不見流汗,所耗費的心力卻足以驚天動地,朝九晚五的辛苦未必在起早摸黑的農人之下。
式微,待歸(2)
大風凜冽的深夜自笙歌不歇的場所逃離,冷風逼面而來,心中感念的正是:天黑了,我還不能按時回家,應酬繁多,喝到胃潰瘍,真是身不由己啊!但是要我們碌碌無為,看別人有車有房,怎麼甘心?
現時亦有農夫,仍需日日勞作田土之間,早早衰老,盡力維持一家人生活。縱然不用再供養君王官家,生活仍以毫不留情的姿態出現,逼視人面。
《式微》有一種薄弱的未被剪絕的美,似在黃昏時望見的天際最後一縷霞光,遠處小屋透出的一點橘黃燈光,遙遠難求,卻未至絕望。《詩序》裡寫它是黎國臣工對黎侯的勸諫,黎侯失國而寄寓於衛,黎國的臣子勸諫其君上:“國勢衰微的像這昏沉的暮色,我們還是回國去吧,若不是因為國君之故,我們何苦在此地受辱呢?”
這種“臣諫於上”的說法,明顯牽強,與詩的本意不符,是讀書人習慣性的強姦詩意,寄託臆斷。如果以這種方法來讀《詩經》,等同是給自己背上一籮筐的石頭登山。不過,這種解釋的可取之處在於它的比喻,將國勢比之暮色,灰心頹敗之感立刻生動鮮明,直至今日,我們說什麼形勢潮流走下坡路時,都會用到“式微”一詞。
文字的美和存在的力量,其實在於它傳達一種真理和堅定,因此獲得衝破時間空間禁制的力量。不同時代的人,一樣會在夕陽西下,有所思憶的時候,不自覺的吟出:“式微,式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