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著田埂上成片的野菊花,不時地彎腰採摘一束。鄉下視野開闊,空氣清新,總是有農人遠遠地站住,肩上扛著鋤頭,往這邊看過來。
很久後才到了地方,是縣郊水庫邊山坡上的一小片松樹林裡。有人已經在那裡挖墳坑了。我便扔了幡子跑到旁邊的小樹林裡玩。等外婆喚我過去時,棺材已經放下墳坑。外婆讓我學著她的樣,用衣裳前襟兜著一捧土,繞著棺材走一圈,然後把土倒在棺蓋上。再用後襟兜土,繞著棺材再走一圈,再倒一次。
然後又折騰了些儀式。所有人這才七手八腳地把墳坑四周的泥土推下去,蓋住棺材。
眼看著泥土一點點遮住了棺蓋,我這才有些慌張。這時,外婆突然倒下,趴在坑邊,痛哭出聲,大聲喊道:“媽!我的媽啊……”我也如大夢初醒一般,天塌下來一般,淚如雨下,渾身發抖,不能自已……
非要找一個“分水嶺”的話,就只能是那時了。因為那個記憶強烈深刻得似乎就發生在剛才……莫非就是從那時起落下了失控的毛病?莫非從那時起,就變得動不動就哭,動不動就崩潰,沒有任何先兆,否則的話,還會因為什麼呢?
回想和老外婆共同生活的那些年裡,我居然從不曾好好地同她說過一句話,從來不曾仔細地端詳過她一番。
我們祖孫三人,在四川樂至縣南亍一個普通的天井裡生活。我們的房子是那種年代久遠的木結構建築,牆壁是竹篾編的,糊了薄薄一層泥巴。房屋面積不過七八個平方。老外婆的床支在角落裡,我和外婆睡的床則白天收起來,晚上才支開。除了床以外,我們所有的傢俬是一隻泡菜罈子,一隻大木盆,一隻陶爐,老外婆床下有幾十個蜂窩煤球,十多斤劈柴,還有老外婆的木馬桶,床邊靠著她坐的竹椅,再旁邊是一把小竹几,一隻木櫃子,此外還有一張板凳。我外婆是拾破爛的,因此,凡能塞點東西的地方,都塞滿了從外面拾回來的瓶瓶罐罐和紙頭破布。
在我小的時候,從來不覺得這些有什麼不好。我們住的那個天井裡,其他人家差不多也都是同樣的情形。現在想來,都是“窮人”吧?大家都貧窮而坦然地生活著,仔細地花錢,沉默著勞動,能得到則得到,能忽略則忽略。我們這些孩子,則歡樂地在童年中奔跑,在對薄荷糖和兔子燈籠的嚮往中呼啦啦地長大。
每天生活中都在發生那麼多的事情,每一件事情都在不停地膨脹,童年滿滿當當。我衝過巷子,衝進天井,一路大聲地喊叫著,直直地衝向井臺,“通”地把鐵桶扣進井眼,拎起滿悠悠的一桶水,趴上去喝個夠,然後把整個頭埋進冰沁的水中,不停地晃盪,好好地涼快涼快。
要是外婆在家,看到我這個樣子非給罵死不可。但老外婆不會,再說我也不怕她。她癱瘓多年,整天只知軟趴趴地靠在竹椅上,一句話也不說,遙遠地看著我。
那些日子裡……一回想起來,彷彿一切隨時都可以重來一般!彷彿我可以隨時走進那條深深的巷子,撫摸巷子兩側的木板牆和竹篾牆,踩著腳下每一塊紋理無比熟悉的青石板,走進天井,跨進我家高高的門檻,可以直直地走向老外婆,大聲地呼喚她,跪倒在她竹椅前,趴在她雙膝上痛哭,親吻她蒼白的雙手。
彷彿一切從不曾真正地過去,彷彿隨時可以醒來。醒來,厚重的藍灰色蚊帳低垂,木格子窗欞外的空氣明亮安靜。老外婆艱難地起身,艱難地穿上斜襟罩衣,然後坐在高高的床沿上,緩慢地,一圈一圈地纏著裹腳布,裹腳布盡頭繫了枚黃燦燦的小銅錢。她纏到最後,就把那個小銅錢仔細地別在帶子裡。
總有一天,我會回到過去,親自替她纏一回,邊纏邊落淚。我從不曾像此刻這樣深切地體會到:時間並不是流逝著的!那片刻不停地進行著的只是時間呈現給我們的模糊面目。而在時間內部,是博大開闊的。若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