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生活在無憂無慮環境之中的孩子是不會盼著自己快快長大的。他們本能地推遲對任何一種責任感的承擔。而一個窮人家庭裡的孩子,卻會像盼著穿上一件衣服似的,盼著自己早一天長大。他們或她們,本能地企望能早一天為家庭承擔起某種責任。《紅燈記》裡的李玉和,不是曾這麼誇獎過女兒麼——
提籃小賣拾煤渣,擔水劈柴也靠她,裡裡外外一把手,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我從童年起,就是一個早當家的窮人的孩子。
有時候瞧著自己的兒子,在心裡默默地問我自己——我十二歲的時候,真的每天要和比我小兩歲的弟弟到很遠的地方去抬水嗎?真的每個月要拉著小板車買一次煤和燒柴嗎?那加在一起可是五六百斤啊!在做飯時,真的能將北方熬粥的直徑兩尺的大鐵鍋端起來嗎?在買了糧後,真的能扛著二三十斤重的糧袋子,走一站多遠回到家裡嗎?……
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殘存在記憶之中的童年和少年時期的生活情形都是真的。而又當然是真的。不是夢……
由於家裡窮,我小時候頂不願過年過節。因為年節一定要過,總得有過年過節的一份錢。不管多少,不比平時的月份多點兒錢,那年那節可怎麼個過法呢?但遠在萬里之外的四川工作的父親,每個月寄回家裡的錢,僅夠維持最貧寒的生活。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懂得體恤父親。他是一名建築工人。他這位父親活得太累太累,一個人掙錢,要養活包括他自己在內一大家子七口人。他何嘗不願每年都讓我們——他的子女,過年過節時都穿上新衣裳,吃上年節的飯菜呢?我們的身體年年長,他的工資卻並不年年長。他總不能將自己的肉割下來,血灌起來,逢年過節寄回家啊。如果他是可以那樣的,我想他一定會那樣。而實際上,我們也等於是靠他的血汗哺養著……
窮孩子們的母親,逢年過節時是尤其令人憐憫的。這時候,人與鳥獸相比,便顯出了人的無奈。鳥獸的生活是無年節之分的,故它們的母親也就無須在乎某些日子將來臨時,惶惶不安地日夜想著自己格外應盡的什麼義務。
我討厭過年過節,完全是因為看不得母親不得不向鄰居借錢時必須鼓起勇氣又實在鼓不起多大勇氣的樣子。那時母親的樣子最使我心裡暗暗難過。我們的鄰居也都是些窮人家。窮人家向窮人家借錢,尤其逢年過節,大概是最不情願的事之一。但年節客觀地橫現在日子裡,不借錢則打發不過去。當然,不將年節當成年節,也是可以的。但那樣一來,母親又會覺得太對不起她的兒女們。借錢之前也是愁,借錢之後仍是愁。借了總得還的。總不能等我們都長大了,都掙錢了再還。母親不敢多借。即或是過春節,一般總借二十元。有時鄰居們會善良地問夠不夠?母親總說:“夠!夠……”許多年的春節,我們家都是靠母親借的二十來元過的。二十來元過春節,今天彷彿是不可思議之事。當年也真難為了母親……
記得有一年過春節,大約是我上初中一年級十四歲那一年,我堅決地對母親說:“媽,今天春節,你不要再向鄰居們借錢了!”
母親嘆口氣說:“不借可怎麼過呢?”
我說:“像平常日子一樣過唄!”
母親說:“那怎麼行!你想得開,還有你弟弟妹妹們呢!”
我將家中環視一遍,又說:“那就把咱家這對破箱子賣了吧!”
那是母親和父親結婚時買的一對箱子。
見母親猶豫,我又補充了一句:“等我長大了,能掙錢了,買更新的,更好的!”
母親同意了。
第二天,母親幫我將那一對破箱子捆在一隻小爬犁上,拉到街市去賣。從下午等到天黑,沒人買。我渾身凍透了,雙腳凍僵了,後來終於凍哭了。我哭著喊:“誰買這一對兒箱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