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就算啦吧,水不涼。”
像昨天夜裡渡湖時的情景相似:他們每人架著我一隻胳膊,慢慢浸入湖水中,湖水淹到了我的脖頸淹到他們的心臟。湖裡的水層次分明:上面是溫暖的,下面是冰涼的。我們俯下身去。我感到十分愜意,像在雲團上飛翔。他們的手掌划水時,我又看到了他們指間的蹼膜。
游到湖的對岸。身體乍一離水,竟是十分的戀戀不捨。蘆葦地腥冷的空氣侵襲過來,我打著哆嗦。
要到村裡去,必須穿過這片蘆葦地,蘆葦地裡是毒蛇懸掛如豆角的險地。我有些畏葸不前啦。
“你不要駭怕,我們有辦法。”
“你駭怕不要,有辦法我們。”
他們從一棵蘆葦上剝下三條葉子,要我叼在嘴裡一條,他們各叼一條。
“不管你吸氣還是吹氣,葦葉都會響。”
“只要毒蛇對著你舉起頭來,你就把葉子吹響。”
“只要葉子一響,毒蛇就會睡覺。”
我試驗了一下,果然不論吸氣還是吹氣,葦葉就發出吱吱的叫聲。
我們叼著葦葉鑽進了蘆葦地。蘆葦好茂密啊多麼茂密為什麼這般茂密?它糾纏我摩擦我劃破了我的面板。湖水消逝了,四邊都是澀滑冷膩。當一隻蛇頭像弓一般翹起來,蛇眼呆漠晦暗如玻璃渣子,我聽到了他們將蘆葦葉子吹響了。吹出了悅耳的小調穿透了黑暗,村姑的稻草的顏色稻草的溫暖稻草的甜酸酵味稻草垛一樣的愛情一塊塊塌陷下來,撒滿了蘆葦的海洋。所有的毒蛇都如醉如痴,或盤結在葦莖上,或懸掛在葦葉上,發出甜蜜的夢囈。音樂還是音樂裡包含的愛情使這千千萬萬的毒蛇的身體放出了金黃的光輝?使它們一貫冰涼的血液也發了熱?
我的腿深深地陷在淤泥裡。我的腳踩著蘆葦們縱橫交錯的根系,被我們踩著根的蘆葦在我們身體四周嘩啦嘩啦抖動著,好像一個被抓撓著胳肢窩的人發出嘰嘰嘎嘎的浪笑。我很笨,不能協調嘴與腿的動作:當我是吹或是吸響葦葉時就忘了邁腿,當我想起了邁腿時就忘記了吹或吸響葦葉。———要不是孿生兄弟拖拉著我走,我早就被毒蛇們咬死啦———無論什麼動物都有其討人喜歡的時候,譬如這些青色的毒蛇身體放出溫暖的黃光,嘴裡嘟噥著大概與戀愛有關的囈語時,就不令人嫌惡,我甚至想用嘴唇去碰碰它們的身體,你說奇怪不奇怪?
走出蘆葦地,進入低矮的灌木叢裡,貓頭鷹們捉田鼠。狐狸在追逐。我忘了那時候是不是狐狸們交配的季節。藍色的大繡球一樣的笸籮花在朦朧的星光下呈深灰色,當大半塊黃|色的殘月升起來時,它就成了閃爍的紫色,大蝴蝶伏在花上,像死去了一樣。這不大美好,可總不能不讓它睡覺吧?蝴蝶蝴蝶睡覺吧,報仇的時候來到了。
報仇的時刻來到了。
我們在村頭上一個稻草垛上掏了一個大洞,費去了大半夜工夫,因為孿生兄弟堅持一定要把這個洞搞得沒有一絲一毫不滿意的地方才罷休。我們鑽進洞裡,又用稻草堵了洞口。我們躺在稻草垛的心臟裡,身上蓋著稻草,只露著三顆圓葫蘆一樣的頭。稻草的甜酸味兒多麼好聞,像醋和酒和葦葉粽子、糯米大棗。金絲被身上蓋,暖洋洋熱乎乎,我的眼皮沉重得要命。蟋蟀在我耳朵邊上鳴叫著,還用須兒撓我的耳朵垂兒。你別撓我!癢癢,我要睏覺。不許睏覺……報仇的時候到啦……我聽到孿生兄弟在我的兩個耳朵外邊一唱一和地說。
“我們應該設一條智謀!”
“要幹掉他還不留痕跡!”
“我有點困啦。”大毛打了一個哈欠。
二毛幾乎與大毛同時打了一個哈欠,說:“我的眼皮也發沉。”
“我們睡一會會,睡一會再起來定計?”
“我們早該睡一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