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時他吃了大量的狗肉,而那些狗又是用人肉催肥了的野狗,我堅信這種狗肉對父親的精神和肉體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的耐力、他的敏捷超於常人。在河中人鏈上,他是最光輝最燦爛的一個環節。指導員早已面色灰白、氣喘不迭了。父親立在他的上水,減緩了河水對他的衝擊,他依然站立不穩。指導員一頭撞在父親胸脯上,把父親從夢幻中驚醒。鏈條嘎吱吱停住。父親扶住指導員,吩咐身邊兩個民夫把他送上岸。指導員昏厥過去,沒有了掙扎能力。鏈條閃開一條大空缺,父親舒開長臂,彌補了空缺。他大臂輪轉,動作優美瀟灑,一袋袋米落到他手中,又從他手中飛出,一點也不耽擱。父親大顯身手,民夫們讚歎不止。最後一袋米過了河,民夫們竟直直地立在水中,沒有人想離開。直到北岸有人吼叫:“米運完了,快上來呀!”
父親說:“上去上去,命令你們。”
他伏下全身在水裡,帶著頭往岸上衝。手腳並用,狗刨姿勢,打得浪花蓬蓬如樹,民夫們怪聲吼叫,恰如一群頑童。
上岸之後,父親領著民夫在岸上跑步,二百根裸體一片黑光,二百根Rou棍子很難看。呱唧呱唧滿岸響。毛驢“昂兒昂兒”大合唱。
驢叫聲把父親從嬉鬧中拉出來,他說:“弟兄們別鬧了,快把木輪車行李衣服渡過河,回頭來趕驢。”
木輪車漂浮,過河順利。
毛驢是一種複雜的動物,它既膽小又倔強,既聰明又愚蠢,父親坐騎的蛋黃|色小母驢是匹得了道的超驢,基本上不能算驢。毛驢們畏水,死活不下河,好不容易七手八腳推下去一匹,蹄腿剛一沾水又躥上來,驢叫人忙,拳頭巴掌起落,驢蹄起舞,驢尾巴擰繩子,驢眼裡充滿恐怖與惱怒,父親揮舞著盒子炮吼叫:“我槍斃了你們這些驢雜種!”驢們不怕罵,照樣調皮如舊。一位民夫說:“餘連長,拿這些驢沒辦法,放了它們吧!”父親說:“不行,靠它們拉車呢!”“它們不過河怎麼辦?”
父親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有了,快用褂子褲子把它們的眼蒙起來。”衣服已運到對岸,民夫們罵著驢過河取衣服,父親說:“別罵驢了,罵我吧,怨我指揮不周。”
衣服取回來,一件件矇住驢臉,驢眼前一片漆黑。有一匹犟驢死活不讓矇眼,用蹄子踢人,還齜著白色大牙咬人,捱了一頓拳頭,打得竄屎湯子,老老實實蒙了眼。
父親命令:“轉圈,拉著它們轉圈,轉迷糊了這些驢雜種!”
民夫們遵命拉驢轉圈,一圈一圈又一圈,不知驢暈不暈,人都有些暈,父親說:“快點快點,趁著暈勁牽它們過河!”
民夫們與驢踢踢踏踏跑下河,驢在水裡發脾氣,斜跑龍套橫竄不走正道,被人抓緊了韁繩。河裡好大的水聲。
指導員睜開眼,一臉的沙土,嘴角上掛著兩線欣慰的笑紋,他低沉地說:“幹得漂亮。”
父親問:“夥計,你可別忙著死,要死也得熬到賈家屯!”
指導員說:“把我擱這兒吧,相信你能把糧食送到。”
父親說:“胡說胡說,放你這兒餵狗?狗也不願吃你。”
指導員說:“還有九十里路,別讓我拖累。”
父親說:“拖累個屁,有十一根指頭用小車推著你走。”
指導員還在說,父親不理,蹲下,用繩子把他緊緊捆在鬼子軍大衣裡,好像一捆秫秸。“把指導員扛過去!”父親命令劉長水和田生谷。
驢們陸陸續續上了岸,父親高叫:“趕快裝車子,一分鐘也不許耽擱!”
小母驢焦灼地叫起來,父親一招手,它搖頭擺尾跑過來,彎曲著身體蹭父親的肚子。
父親拍拍它的脖子,說:“黃花魚兒,該我們過了。”
它點點頭,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