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著頭。他不敢看父親的眼睛,雖然父親的眼光依舊是很溫和的。
他不說一句反抗的話,而且也沒有反抗的思想。他只是點頭,表示願意順從父親的話。可是後來他回到自己的房裡,關上門倒在床上用鋪蓋蒙著頭哭,為了他的破滅了的幻夢而哭。
關於李家的親事,他事前也曾隱約地聽見人說過,但是人家不讓他知道,他也不好意思打聽。而且他不相信這種傳言會成為事實。原來他的相貌清秀和聰慧好學曾經使某幾個有女兒待嫁的紳士動了心。給他做媒的人常常往來高公館。後來經他的父親同繼母商量、選擇的結果,只有兩家姑娘的芳名不曾被淘汰,因為在這兩個姑娘之間,父親不能決定究竟哪一個更適宜做他兒子的配偶,而且兩家請來做媒的人的情面又是同樣地大。於是父親只得求助於拈鬮的辦法,把兩個姑娘的姓氏寫在兩方小紅紙片上,把它們揉成兩團,拿在手裡,走到祖宗的神主面前誠心禱告了一番,然後隨意拈起一個來。李家的親事就這樣地決定了。拈鬮的結果他一直到這天晚上才知道。
是的,他也曾做過才子佳人的好夢,他心目中也曾有過一箇中意的姑娘,就是那個能夠了解他、安慰他的錢家表妹。有一個時期他甚至夢想他將來的配偶就是她,而且祈禱著一定是她,因為姨表兄妹結婚,在這種紳士家庭中是很尋常的事。他和她的感情又是那麼好。然而現在父親卻給他挑選了另一個他不認識的姑娘,並且還決定就在年內結婚,他的升學的希望成了泡影,而他所要娶的又不是他所中意的那個“她”。對於他,這實在是一個大的打擊。他的前程斷送了。他的美妙的幻夢破滅了。
他絕望地痛哭,他關上門,他用鋪蓋矇住頭痛哭。他不反抗,也想不到反抗。他忍受了。他順從了父親的意志,沒有怨言。可是在心裡他卻為著自己痛哭,為著他所愛的少女痛哭。
到了訂婚的日子他被人玩弄著,像一個傀儡;又被人珍愛著,像一個寶貝。他做人家要他做的事,他沒有快樂,也沒有悲哀。他做這些事,好像這是他應盡的義務。到了晚上這個把戲做完賀客散去以後,他疲倦地、忘掉一切地熟睡了。
從此他丟開了化學,丟開了在學校裡所學的一切。他把平日翻看的書籍整齊地放在書櫥裡,不再去動它們。他整天沒有目的地遊玩。他打牌,看戲,喝酒,或者聽父親的吩咐去作結婚時候的種種準備。他不大用思想,也不敢多用思想。
不到半年,新的配偶果然來了。祖父和父親為了他的婚禮特別在家裡搭了戲臺演戲慶祝。結婚儀式並不如他所想象的那樣簡單。他自己也在演戲,他一連演了三天的戲,才得到了他的配偶。這幾天他又像傀儡似地被人玩弄著;像寶貝似地被人珍愛著。他沒有快樂,也沒有悲哀。他只有疲倦,但是多少還有點興奮。可是這一次把戲做完賀客散去以後,他卻不能夠忘掉一切地熟睡了,因為在他的旁邊還睡著一個不相識的姑娘。在這個時候他還要做戲。
他結婚,祖父有了孫媳,父親有了媳婦,別的許多人也有了短時間的笑樂,但他自己也並不是一無所得。他得到一個能夠體貼他的溫柔的姑娘,她的相貌也並不比他那個表妹的差。他滿意了,在短時期內他享受了他以前不曾料想到的種種樂趣,在短時期內他忘記了過去的美妙的幻夢,忘記了另一個女郎,忘記了他的前程。他滿足了。他陶醉了,陶醉在一個少女的愛情裡。他的臉上常常帶著笑容,而且整天躲在房裡陪伴他的新婚的妻子。周圍的人都羨慕他的幸福,他也以為自己是幸福的了。
這樣地過了一個月,有一天也是在晚上,父親又把他叫到房裡去對他說:“你現在成了家,應該靠自己掙錢過活了,也免得別人說閒話。我把你養到這樣大,又給你娶了媳婦,總算盡了我做父親的責任。以後的事就要完全靠你自己。……家裡雖然有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