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又一下……我清醒地感覺到沉重的打擊接二連三地落在我的頭顱上和臉上,但分不清是棍棒還是拳頭,好像兩者都有。奇怪的是不感到痛。每一次打擊,只覺得頭顱內翻江倒海,像開啟了閘門一樣,鮮血從嘴和鼻孔湧出。恍惚中還感覺到,一種鐵器生生插進我的嘴裡,我本能地伸手去抓,是一根彎曲的粗鐵條,建築工地上常見的那種。一顆門牙被撬落了,另一顆被撬斷,掛在牙齦上搖搖欲墜。還在打,血還在湧。
今天是完了。
我很清醒,心中並無太大的恐懼或悲哀,主要的感覺是窩囊,完得太窩囊。
一個春日的夜晚,我無端地倒在一個陌生城市的偏僻街道上。背後是一堵斷牆,斷牆後是昔日的古都,今日汙濁的市場。千里之外,有我的那個正在遭災的小小的家,現在活著但很快會死去的女兒,明知徒勞卻仍然全神貫注地撫育著女兒的妻子。
我倒在牆腳的土坡上,地上潮乎乎的。一共是三個兇手,圍著我。燈光幽暗,我只能看清其中一人的臉。他們都很年輕,像是郊區的農民。那張露在微弱燈光中的臉不斷地用陝西話罵罵咧咧。他們的毆打和吆喝彷彿離我很遠很遠,此時此刻,我明白自己是一個孤兒,已被世界拋棄。我腦中閃現勞倫斯筆下的那個被黑人活活獻祭的騎馬出走的女人,昆德拉筆下的那個被柬埔寨流氓殺死的法國數學家。一個孤零零落在野蠻人手中的文明人只好任憑宰割,沒有任何語言和法則可以解救他,甚至連恐懼和憤怒也都成了太奢侈的感情。當然,我不無遺憾地想到了雨兒和妞妞,想到我死了,妞妞在所剩不多的有生之日裡將失去父愛,這父愛對她是很寶貴的,雨兒將獨自承受妞妞之死的最後苦難,這負擔對她未免太沉重。不過,管不了的事就不必去管了。真正死到臨頭時,人是很冷靜的,冷靜得不存絲毫浪漫的感情。死了也就死了,死是多麼簡單的一件事,死簡化了一切,結局反正都一樣。
第十章紫色標記(2)
然而,盜匪們終於住手了。他們開始搜身。收穫實在不大:一塊精工手錶,一百多元錢。從我的褲袋裡搜出一包紅梅牌香菸。
“你就抽紅梅?”一個暴徒不屑地問。
“窮書生嘛。”
“我們完全可以把你剮了,看你是個窮書生,饒了你。”
“你們還算有點兒良心。”
不知是在演戲,還是真動了惻隱之心,那個蹲在我左邊的傢伙責備道:“幹嗎把他打成這樣?”接著要我把臉上的血擦掉,我沒帶手絹,他又讓右邊那個臉蛋暴露在燈光裡的傢伙把自己的手絹給我。
“你坐在這裡不準動,三十分鐘後再走。”
他們跳上一輛計程車走了。
其實,無需他們威脅,我也不想馬上起來。只有我自己了,冷清的街道,幽暗的牆角,我坐在自己的血泊中。溼軟的泥地涼涼的,真舒服。坐一會兒,再坐一會兒。有一回我喝醉了酒,躺倒在街面上,也曾體味到了這種冰涼的快感。那個時刻我心明如鏡,看清了周圍行人腳步匆匆的無謂。當一個人倒下的時候,他便獲得了一種新的眼光。
自從妞妞出生以後,整整一年了,我沒有一日和她分離過。這次有一個方便的機會到西安,雨兒力勸我出來散散心,說好飛機往返,連路程三天,我狠狠心就來了。沒想到大難未了,又遭此小禍。真的是小禍。人倒黴到了極點,也就懶得去和命運斤斤計較了。
撥通了北京的長話,那頭是雨兒的聲音。聽到她的聲音,我立刻覺得自己不是孤兒了。聽說我被打掉了兩顆門牙,她驚叫一聲,隨即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她說她想象不出,我沒有門牙是什麼模樣。她還讓妞妞從電話裡聽我的聲音,妞妞聽了高興得連聲歡呼“爸爸”。
飛回北京,雨兒在機場接我。回家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