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尼俄柏在她的七子七女被殺盡之後,也曾經停止慟哭,飢餓使她端起了飯碗。
人都是得過且過,事到臨頭才真急。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上,仍然不知道疼。砍下來,只要不死,好了傷疤又忘疼。最拗不過的是生存本能以及由之產生的日常生活瑣事,正是這些瑣事分散了人對苦難的注意,使苦難者得以休養生息,走出淚谷。
“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該忘就得忘,難道要記一輩子?”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這一段對話,不禁微笑了。如果生命沒有這樣的自衛本能,人如何還能正常地生活,世上還怎會有健康、勇敢和幸福?古往今來,天災人禍,留下過多少傷疤,如果一一記住它們的疼痛,人類早就失去了生存的興趣和勇氣。人類是在忘卻中前進的。
14
面對苦難,我們可以用藝術、哲學、宗教的方式尋求安慰。在這三種場合,我們都是在想象中把自我從正在受苦的肉身凡胎分離出來,立足於一個安全的位置上,居高臨下地看待苦難。
藝術家自我對肉身說:你的一切遭遇,包括你正遭受的苦難,都只是我的體驗。人生不過是我借造化之筆寫的一部大作品,沒有什麼不可化作它的素材。我有時也許寫得很投入,但我不會忘記,作品是作品,我是我,無論作品的某些章節多麼悲慘,我依然故我。
哲學家自我對肉身說:我站在超越時空的最高處,看見了你所看不見的一切。我看見了你身後的世界,在那裡你不復存在,你生前是否受過苦還有何區別?在我無邊廣闊的視野裡,你的苦難稍縱即逝,微不足道,不值得為之動心。
宗教家自我對肉身說:你是卑賤的,註定受苦,而我將升入天國,永享福樂。
第八章尋常的苦難(札記之三)(4)
但正在受苦的肉身忍無可忍了,它不能忍受對苦難的貶低甚於不能忍受苦難,於是怒喊道:“我寧願絕望,不要安慰!”
一切偶象都沉默下來了。
15
人生的終點是死,是空無,在終點找不到意義。於是我們只好說:意義在於過程。
可是,當過程也背叛我們的時候,我們又把眼光投向終點,安慰自己說:既然結局一樣,何必在乎過程?
著眼於過程,人生才有幸福或痛苦可言。以死為背景,一切苦樂禍福的區別都無謂了。因此,當我們身在福中時,我們儘量不去想死的背景,以免敗壞眼前的幸福。一旦苦難臨頭,我們又儘量去想死的背景,以求超脫當下的苦難。
生命連同它的快樂和痛苦都是虛幻的——這個觀念對於快樂是一個打擊,對於痛苦未嘗不是一個安慰。用終極的虛無淡化日常的苦難,用徹底的悲觀淨化塵世的哀傷,這也許是悲觀主義的智慧吧。
然而,我終究是過程中人,除了過程一無所有,我不能不執著於過程。人生如夢,卻不是夢,誕生和死亡竟都沾滿著血汙,這血汙不是仰望星空的眼睛迴避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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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一切宗教和哲學中,佛教最徹悟人生的真相。它看破有,安於無,謂之空。
西方人始終沒有達到空的境界。基督教執著於有,強以無為有。西方虛無主義求有不得,但不安於無,故充滿焦慮。
流俗中的佛教已經與佛的本義南轅北轍。佛要破除對是非利害禍福的執著,俗眾卻要借佛的法力求是舍非,趨利避害,乞福去禍。佛以無制有,俗眾卻以有制有。佛以出世法斷禍福之因果,俗眾卻祈求以福補償禍,從而埋下新的禍根,永被因果所困。
用佛理看我遭受的苦難,百惑皆消。一個從未存在過的小生命,因緣送來,因緣帶走,何至於悲痛欲絕?我自己也只是一個隨緣生滅的空相,如何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