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昭倏然沉默下去,那彷彿轉眼間必會席捲蒼生的風暴,又似在一瞬之間,被更加強橫的力量,生生壓下。
容若上前一步:“身不由己,多麼簡單的話。人在江湖,可以殺人無數,然後說,身不由己。身在官場,可以弄權枉法,然後說,身不由己。身為君王,可以犧牲天下人,然後說,身不由己。寶座之下,必然有著血海,王冠之上,從來生有荊棘,你曾告訴我的事,你曾講給我聽的道理,這些天,我曾思考過無數次。你對了……”
他抬眸,挺胸,眼神明亮至不可思議:“但,也錯了……”
“你竟拿我的叔叔和你相比?”他冷笑一聲:“你曾經派了無數探子去楚國,在你手中,有關他的檔案檔案,可以堆成山了吧!那麼,你可知道,當國家危難之時,他一個不會武功的皇子挺身而出,領軍作戰,但眾將勸他在後方觀戰時,他卻說,身為統帥,沒有站在後方,享受將士用鮮血換來榮耀的權利。你可知道,他知人用人,但更加信人。他一旦確認用兵方略,做下大體安排,所有細節,通通交予屬下,全無半點節制,更無絲毫猜忌。他廢監軍之制,他許諸將自決之權,大楚國的將軍,寧願在他帳下做個小統領,也覺比在別處任副帥更加自在。你可知道,他對人才如何敬重珍惜,對蘇慕雲多年的以禮相待、以誠相交,被拒絕無數次,也從不曾想過,人才不為我用,便當殺之。而得其效力之後,便將全權託付,哪怕對方自作王張,哪怕對方多事隱瞞,他也可以包容,也能寬許。他知人心都有弱點,他明白是人便有隱私,他知道身居上位,不可不存疑,卻從不讓疑忌之心,毀去國家的基石。你可知道,在他掌政那些年,董仲方等清流彈劾過他多少次,明裡非議、暗中辱罵有多少,可是他從沒有生過半點殺意,因為,國家需要這樣的清議。你可知道獵場一戰,每一個士兵、每一員將領,都毫不猶豫,為他奮戰至死。這一切,為的是什麼?人以國士待臣下,臣下以國士相報答。秦王陛下……”
他深深凝視寧昭,眼中竟已沒有憤怒,反而帶點憐憫:“你視臣下為肩上之鷹、掌下之犬,可用則用,無用則棄,卻不知當你無剛之際,旁人棄你不棄?”
寧昭終於動怒:“你……”
容若似乎豁出去了,他不怕再一次黑獄之災,他不怕更加血腥、更加恐怖的報應,對於朋友的擔心和因之而起的義憤讓他情不自禁再逼近了一步:“你的確是一個了不起的君王,你聰慧,你決斷,你堅忍,你知道何時該舍,何時該取,當舍之際,絕無遲疑,你深通一切權術運用,可是,你沒有君王的胸襟、君王的氣魄、君王的度量。君王是萬民之主,君王是要坦蕩蕩立於天地之間的國家主宰者,君王不可能完全摒絕陰暗,但卻需要更多的光明。”
寧昭從不曾見過容若這般氣勢如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中一直在隱隱地痛,所以根本無法集中精神似以前那樣,對他予以有效的反駁:“什麼陰暗與光明,史書中所謂仁君,背後有的,不過是……”
容若根本不聽他的強辯,忽的淡淡笑笑:“濟州之變,我與七叔曾暢談一夜。當初他本可一舉掃盡所有人,卻還是把他們輕輕放過。我曾問過七叔,為什麼手下留情?為什麼因為我的一句話、一個心願而這樣做?為什麼寧可不留子嗣,也要保護我應有的權位,給我這樣的尊重?他回答說……”
他的眼神穿過寧昭,穿過書房,彷彿在剎那間,看到極遙遠之處:“身為君王,為了國家,為了百姓,必然要使用種種權謀,但我卻絕不希望,後世之人,翻開我們的史書,看到的,只有權謀。”
他的眼神凝回寧昭臉上,淡淡道:“你的權術陰謀已用到極致,卻不知道,這世間,還有權謀以外的東西。說起來,我該謝謝你。你把我關起來,你讓我受折磨,你使我幾乎屈服,幾乎放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