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如緩緩點頭,她也聽出文翰林語意苦澀,像這江南澀澀的冬。——文翰林怎麼會不苦澀,多年一別,才得一面,而她此來,卻是……為了他……
蕭如的容顏似有一種穿越諸多迷情後的空絕。她本身自有一種尊貴的清麗,這也是文翰林敬她的所在。文翰林看著看著,心裡卻忍不住浮起愛憐,如果當年不是為了那些名位權勢,如果……
蕭如立在月下風中,長袍拂地——今夜她似特意穿了件空落落的明顯偏大,都有些象個男子式樣的長袍,她一個女子的身形在長袍裡顯出一種別樣的風韻流慨來。那是一件布衫,布紋暗舊,款式疏簡,那分明似改自於另一人的舊衣。她明知可能重遇舊情,卻特特穿了這麼一件長袍而來,其意何在?怕不只為今夜要如一個男子般統領一場伏擊那麼簡單吧。
蕭如側目四下觀望四周局勢。四周似乎除了夜,什麼都沒有,所有的都已藏身於黑暗的。人雖如昨,但兩人之間,籠罩於身側的看不見說不清的東西似乎已有很多。看到蕭如那麼鎮定的神態與她四望的警戒,文翰林一腔私情如湯沃雪,消融無蹤。他久已慣於暗爭險鬥,當下也定了心神,恢復過神色。他微微一笑道:“我忘了,還沒請你坐呢。”
然後他一側手,讓出客位,那簡陋的板凳上卻鋪了方他特備的錦茵。只聽他笑道:“蕭女史請坐。”
是蕭女史了,他只能呼此,已不再是當年的‘阿如’。
蕭如含笑而謝。
只聽文翰林道:“知你要來,我特意生了些松炭——記得你當年最喜歡玩炭火嗎,咱們小時守歲,還差一點燒著了‘養閒堂’,惹得大人一頓吼。咱們且擁爐一看,快三更了——三更開門去,乃見子夜變——讓咱們看看,這一夜過後,江南之局,到底會不會有變。”
天下月華一亮,四周似乎猛地一寂,文翰林期待著這一場子夜之變,他是與那人——有著奪妻之恨的。忽然兩人都有驚覺,然後齊齊側首:石頭城下,有一條人影正在數射之外向石頭城騰躍而近。那人姿式飄蕩,頓如鷗停,躍如鶴翥,兩人相顧一眼,心裡齊暗自道:
“來了!”
坡下不遠的江心,卻停了一艘小船。那是個舴艋小舟,舟上有一支漁竿橫伸而出,孤吊吊地垂著,絲線輕懸。有好幾次魚已咬了鉤,舟上的人卻沒有收竿,一任它懸著,讓那魚又脫鉤而去。船上人的身形似一直對著不遠的石頭城下,微微佝僂的背上頂著一顆白髮蕭駁的頭,頭上之發黑白參半。他口裡有一時低低唱著:“漁翁夜停西巖宿,暗汲清江燃苦竹,月升煙消不見人,矣乃一聲山水綠……”
江風很大,歌聲又低,唱得只能自己一個人聽了。那漁翁這時也忽一抬頭,口裡喃喃道:“來了。”
是來了。來的人黑衣瘦頸,細腰窄臀,石頭城上的人也在心裡暗呼一聲來了。
江心船上的漁翁忽一挺背,他滿頭蕭白,可頭下的頸項似乎猶有殘存一點不甘於衰年耆齡的傲氣。坡上的文翰林和蕭如也一時沉靜,他們都知那來人是駱寒。他們等的也就是駱寒。——蕭如今夜果然是代袁老大來統領全域性。袁老大本欲親至,但直到傍晚,才被突然出現的李捷挾聖命強拉而去。他情知有變,只來得及找人知會蕭如,言下之意自是囑託蕭如代來照看。蕭如也是行到江畔才被文翰林預派等在那裡的人請她坡上一會,她情知有變,當時立時就遣返了本來陪同而來的水荇。驀逢文翰林出現,她心裡也在千思百轉,但這時駱寒一現,她已無餘暇再想這些,盯著石頭城下,等著看駱寒怎麼入伏。知道再過一霎,石頭城下只怕就殺聲忽起,劍光瀲灩。
江南的冬,也會有一絲血色忽然飛濺。
但她也沒想到那躍近的人影會在入伏前忽一個倒旋,如寒鴉避水,姿態輕幻,輕輕窈窈地就落在伏擊圈一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