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孝子,宣哲維人,文武維後,燕及皇天,克昌厥後,……”
老叟渾如不覺,歌聲舟影,倏忽已在眼前,他身著的章服上,那洗得發白的斑鳩紋飾,彷彿真得生了雙翼般,直撲進甲士們的眼簾。
“糟了……”
奔到岸邊的將軍只來得及喊出半嗓子,便聽砰地一聲,蚱蜢舟正撞在一條載了一隻大鼎的官船腰際,官船笨拙地晃了幾晃,銅鼎一歪,緩緩傾側下去。
兩岸帶甲三千,剎那間看得呆了,竟不知如何是好。卻見一股漩渦,沖天而起,旋又迴旋著漸漸平息下來,幾個渾身透溼的秦軍水手,抱著底朝天的官船,心有餘悸地喘息著,那鼎,那蚱蜢小舟,那小舟上獨眼冠服的老叟,都已渺然不見了蹤影。
“糟了,這鼎,這鼎……”
半晌,一個小校猛地回過神來,失聲驚呼著。秦律至酷,他們當然不會不怕的。
“這、這人叫季全,是王城裡的下士……”
一個小卒怯生生地囁喏道,年初王師伐秦時,他本是天子中軍裡的一名徒兵。
那將軍鐵青著臉,揹著手,一聲不吭地望著湯湯逝水,和舟裡岸邊那剩下的八個銅鼎。半晌,他忽地大笑起來:
“他奶奶的,怕什麼,不就個破銅器麼?這什麼天子我們也捉了,什麼王城我們也毀了,少幾斤破銅爛鐵,當得甚大罪過?再說,不是還有八個麼?”
眾人聽了都是一呆,旋即轟然:“著啊,還是將軍見識不凡。”
“可不是咋的?這破鼎又髒又臭,稀罕麼?咸陽城裡有的是好銅好匠人,他奶奶的,咱們秦國不能造新的?”
“就是,我家秦王威震列國,他奶奶的,造它個十八鼎,不,三十六鼎,豈不更是過癮!”
“……”
喧囂雜亂之聲,隨著車馬甲士和八鼎的遠去,終於漸漸不聞,惟有一川洛水,淙淙奔流向北。
有人說那隻沉入洛水的大鼎是豫州之鼎,也有人說不是,反正剩下的八鼎到了秦國,便被扔在一大堆五花八門的戰利品中風吹日曬地繼續長鏽,最後終於下落不明,究竟真像如何,便只能是語焉不詳,無從詳究了。
周天子進了咸陽,不久便死了,也不知這個做了五十九年天子的末代周王,生前是否臉紅過,反正他死後是得了個“赧王”的諡號,赧者,臉紅也,於是真名其實叫做姬延的赧王,就無可奈何地在史冊上一臉紅就臉紅了兩千多年。
天子和鼎被秦人弄走後杵臼依舊打他的更,直到幾年後,秦王派人拆了王城的城牆宮闕,把王城夷為一片平地,他一跺腳,吃掉最後兩隻母雞,扔下妻兒老小,到不知什麼國投軍去了,有人說,他後來立功當官了,也有人說,他戰死了,也不知哪個說法是真的,或者,都是真的。
阿吉的棺材鋪和王城宮闕一起變成了一片瓦礫,他本人也和許多富商一起被遷到了關中,那筆數目不小的放貸自然也和八百年周天子一起煙消雲散,再也尋不回分毫了。不過他後來卻還是又發達了起來,雖然比起其他一些同樣被徙的富人——比如一個叫做什麼清的寡婦——來,似乎還頗有所不及,但也庶幾乎算得家業中興了。也難怪,六國紛爭,無日不戰,這棺材鋪的生意,不好才怪呢。
一如既往的,也許只有伊闕山,和山中湯湯流出的洛水罷?據說直到很多年後,每逢夜半更深,孤身經過河陰的客人,耳裡還常常隱約飄進斷斷續續、蒼老淒涼的歌聲:
“……綏我眉壽,介以繁祉,既右烈考,亦右文母。”
(完)
附註:本文四章標題俱出自《詩經。頌》,“桓桓於徵”語出《魯頌。泮水》“濟濟多士,克廣德心,桓桓於徵,狄彼東南,烝烝皇皇,不吳不揚,不告於訩,在泮獻功。”;“鐘鼓喤喤”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