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年,也如火如荼過,也嫉妒吵鬧過,也生兒育女、同甘共苦過,也兩情冷淡、互不理睬過,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感受到,原來世間情感,還有一個詞叫“相濡以沫”!她泣不成聲道:“英祥,你別管我。我沒事的!”
堂上邵則正,見這對小夫妻痛哭流涕的樣子,只道他們傷心害怕,卻不能明白英祥心中的歉疚和冰兒心中的感動。邵則正輕嘆了一聲對冰兒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念你是初犯,又是婦道人家,今日也不笞責了。按收贖的例把銀子繳納進公中;退賠搶奪慶康藥鋪的錢,賠償王德治病的銀錢,再登門磕頭道歉。”
王德高叫道:“太爺!那幾味藥又值幾個錢?小人被毆打成這樣,就賠幾個錢磕頭了事,小人萬難服氣!”
邵則正心頭火起,厲聲道:“既然不值幾個錢,你好歹也是懸壺濟世的人家,就不能贈藥救人麼?人家兒子喪命,你也沒有同情之意麼?何必非要婦道人家挨頓官法才足意呢?”
王德仗著背後勢力,毫不退縮:“太爺,一碼歸一碼。小人好歹沒有犯大清律;她既犯了律法,自然該以律法從重處置才是。”
英祥道:“那你還想怎麼樣?聖人未以鞭撲治天下,所以許老弱婦幼收贖,就是憐惜弱者的意思。何況當此盛世,豈有可以減輕,反而濫用重典的道理?”
邵縣令心裡一動,這個碼頭扛包的漢子說出話來文縐縐的,引經據典竟又毫不偏頗,邵則正問英祥道:“你會寫字麼?”英祥一愣:“會。”
邵則正道:“你將此事原原本本寫來,寫得好,便許你收贖——且緩幾日也不要緊。”於是一旁的書辦拿了一張毛邊紙,一支略禿的羊毫筆,一個墨盒給英祥,英祥跪在地上,一手撐地按紙,一手撫平紙張,凝神構思了一會兒,執筆在墨盒中掭了掭筆尖,他略一皺眉,三指握住筆桿上端,懸空行腕,筆走龍蛇,寫了起來。王德見他握筆姿勢奇怪(1),在一旁蔑笑,邵則正卻是有些吃驚。少頃,英祥寫畢,見墨跡未乾,又吹了吹,才膝行上前交給邵則正。
邵則正一看那字,筆走龍蛇,鸞翔鳳翥,再看那文:
“竊聞《禮》義: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辨訟,非禮不決。小人身系貧氓,家徒四壁,井晨不爨,夜床淒寒,雖身至下賤,然不敢稍有亂法之心,向以力役以資妻兒溫飽。寒荊不習針黹,素以洗浣貼補家用,衣褐釵荊,養兒持家,亦稱克勤克儉,未有覬覦非分之妄念。
“然家貧無糧,風邪備侵,犬子幼衝之齡,素質羸弱,身染瘰癧重疾,一時湯飲不進,吐瀉不止,兩日而氣息奄然,小民訪醫而冀愈沉痾,奈何生活之艱難,囊無青蚨,醫門何開?唯荊妻略通藥理,惜乎良藥值昂,坐視小兒三魂渺渺,長入幽冥之路。雖孩抱中物,然吾輩情之所鍾,泣涕漣漣將所不免。兒殤母悲,白日無分,元夜何長,淚兼血垂,目與魂斷。聞之不忍,豈惟夏日冬夜,哀痛直摧心肝!
“先,小人往慶康藥鋪求藥四味,差錢數百文,乞恩暫賒,以備徐徐圖之,王掌櫃德稱東家不許,逐出門肆;又稱天晚打烊,不肯出售。隔日荊妻亦去買藥,相與爭執,反被詈辱,一時憤極,便奮拳相毆,致傷顏面,更有肩肘脫榫之憂,後雖歸復,然爭鬥情形,無可辯駁。擲錢購藥,亦不足數,固有搶掠之說,實則非矣!
“但念荊妻婦道無知,實非故意藐視王法,紊亂國憲。宥過無大,刑故無小,伏惟俯賜恩察。”(2)
雖說不上唾珠咳玉,然而情味真切,且滿紙淋漓間尚夾雜淚痕,邵則正亦不由動容,遂道:“‘宥過無大,刑故無小。’誠哉斯言,《書》不我欺。既這樣,賠退藥錢,磕頭賠罪,再罰你納收贖的四百錢入公中。此判。”
英祥大喜過望,叩首道:“大人秦鏡高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