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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有一個會思考的頭腦,卻長著動物之軀。他讓人類在認識到自己並不比動物高貴的同時,還把一向尊崇的權威拉下了神壇。更可怕的是後一個人,他對精神病理的分析使人類懂得了自己不僅長著動物之軀,還有動物的原始慾望,而且,對原始慾望的壓抑促成了人類自身精神殘酷的分裂。這幾個人的發現,使張狂的人類有了理性。

然而,這種理性只存在於意識深處,在行為方式上,依然習慣於把植物和動物看成沒有情感的物種。我們結局的好壞,仰仗於人類的善心和惡念。

老實說,在我存活的幾十年裡,望古樓的人對得起我,山坡一家人更是對得起我。我用我的歌聲去回報他們。我的歌聲就是花朵和果實。我的歌聲是白色的,在風中流淌,帶著人們喜歡的甜味。我把這片土地的傷痕變成了甜味。山坡從地裡回來,習慣到我的身邊來坐一坐,成谷喜歡把碗端到樹下來吃飯,成米常常爬上樹身,坐在枝丫上看書,成豆則一手扶著我,一手支著下頷,沉思默想,或遙望遠處,衛老婆婆往往坐在她自家的門檻上,盯住我看。還有那些雞們,撲楞一下,就飛到我的懷裡,靜靜地觀望村落的興衰;它們哲學家一樣的靜默與枝頭上喧鬧的鳥兒形成對照。雞和鳥,從各自的身份出發,傳授著束縛和自由的教義。

我即將結束我的使命。我的歌聲很快就會喑啞,但是,我已經存在過,這既是現象,也是本質。我願意把生命的絕響長留此地。

所以,我沒有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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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米(1)

大猩猩不高興的時候,能像人一樣弄出微笑來嗎?不能的;大猩猩都不能,其他動物能嗎?當然更不能。只有人具備這種本領。

最怪的是,裝假的微笑卻往往被人美化,說是禮貌。去他媽的,對誰禮貌?為什麼要禮貌?據說,在日本,一直到明治維新時期,家臣在主人面前都必須不斷微笑,哪怕家臣的兒子剛剛死去,家臣的女人正在樓上被主人的兒子姦汙,也必須微笑,否則,王侯貴人就有立刻殺死他的權利。這能叫禮貌嗎?——為什麼是家臣微笑而不是主人微笑?

這當然不能叫禮貌,而是精神上可怕的麻痺、惰性與屈從。……人們沒有勇氣,不敢保持自己的個性,不敢用自己的聲音說話……

雖然分了家,可我依然受到圍攻。成谷要砍那棵杏樹,跟爸一起假惺惺地來徵求我的意見,就算我同意了,可是我能高興地同意嗎?我沒說話,表示我默許了,但我沒笑,沒樂呵呵地說:“砍吧,它在你房子邊上,隨你怎麼處置。”我永遠不會那麼假。因為那棵杏樹給我帶來無盡的好處。它開花的時候,我就想起學校。

我念中學的地方,也有一棵杏樹,它不在校園內,而在圍牆之外,是當地農民的。晚飯後到上晚自習課這段時間,我習慣於坐在花樹下看書。旁邊是一條小溪,溪邊雜草繁茂,我看不見流水的樣子,只聽見如鳴佩環的聲音。我也聞不到杏花的香味——要結果的花,都不大張揚自己的香味,它們把香味變成果實——但杏花的香味融進了我的書裡。落日餘暉,鋪照在廣闊的平原上。背後是喧鬧的校園,面前是靜謐的田野。靜謐和喧鬧,只一牆之隔,可它們永遠無法通融。學校只教授關於人的學問,從來不知道還有更加高貴的自然。我就在牆邊,在杏樹底下,在與我的生活息息相關的大師的書裡,舔著我成長的創傷。誰也不知道我是寂寞的。當我成績好的時候,老師知道我成績好,當我逃學的時候,老師知道我逃學,可他們不知道我的寂寞。爸和成谷只知道把我推到學校去,也不知道我的寂寞。

媽是否真的死去的秘密,早已變成了我的面板。包裹在面板裡的心臟,脆弱得不堪一擊。

我感到恐懼,對生和死,對整個世界。

寂寞保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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