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明白無誤的東西對我沒有吸引力。我被彷徨和恐懼深深地迷住了。一旦沒有書,成天只能面對無休無止的勞作,我就很難擔保是否有耐性將生活維持下去。這對我和苗青都是異常危險的。
可是她永遠不會明白這一點。
我應該早預料到分家給我帶來的悲慘後果。分家之前,不僅我可以看書,苗青也理所當然地在家裡閒著,坡上的活自有人幹,可是,這樣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我要是廣漢就好了,我也可以燒一個大餅,把街簷下的石板砸斷,還可以把兩三斤重的魚活活地扔進鍋裡,腸肝肚肺一起吃掉,自然而然地把苗青氣走。但是,我不是廣漢,我說過,我還沒真實到家,因此我做不了廣漢。廣漢不僅是望古樓的英雄,還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英雄。
下雨了。在我去擔糞的時候,就下雨了。但天老爺不能幫助我,因為苗青已先一步去了榆大田,我得馬上跟去。不要說這淺淺的秋雨,就是雷電交加,暴雨傾盆,只要苗青先一步去了田裡,我也得馬上跟去。
秋風也跟著起來了,沙沙的落葉,像我身上的鱗甲,正被生活的鈍刀剝去。我不覺得疼痛,只感到恐懼。從我們一萬代前的祖先算起,就只有對苦難的記憶。我們沒有詩意。不僅如此,還把詩意的生活稱為反常,把追求詩意的人進行誹謗、流放、鞭打、收監、置之死地,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讓我們記住:“苦難才是你應該擁有的東西!”
我知道,我得了病。
苗青(1)
媽死了是活該,我一點也不悲傷。我是說我的親媽,而不是婆媽。要不是媽的阻攔,我就嫁給李秘書了——也就是現在的李鎮長了!如果嫁給李鎮長,我就會像荒地一樣清閒。但是我不會成為荒地的一部分,自然有人把寶藏埋到我的地底下來,趁李鎮長在的時候,故意把寶藏掏出來,驚驚詫詫地呼叫,說我自己就能長出財富。這就是一個鎮長的女人的命運。如果我閒得無聊,想幹點事情,就擺個煙鋪子,鎮政府的人抽菸,誰不上我這裡來買?街上的居民要抽菸,一旦知道我是李鎮長的女人,誰不上我這裡來買?最好是開家飯館。聽人說,鎮政府吃喝一項開銷,已透支到了二十年後的財政,那是多大的一筆數目,我不敢想象,成米敢想象嗎?呸,這樣的男人!如果李鎮長把他吃喝一頓的錢放在成米麵前,他當場就會變成蟲子。這麼無用的男人,只配變成蟲子,讓雞吃掉。
我曾經對成米說過,我說,李鎮長……他說,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骯髒的東西。我說李鎮長是骯髒,可他有骯髒的資本。他很久沒有說話,把書翻得嘩嘩啦啦響。我知道說到了他的痛處。我就喜歡說到他的痛處,只有聞到他痛處發出的臭味,我才會得到片刻的安慰。他又翻了一陣書,有氣無力地說:你那鎮長這麼奢糜,遲早沒有好下場的。只有最無能的男人才總是詛咒比他能幹的人沒有好下場。從古到今,那麼多人花天酒地,你見誰的下場比你慘了?李鎮長是幹部,他有資格一頓飯吃幾千塊,你有本事,也去吃一頓啊!如果你能夠跟李鎮長同桌吃一頓飯,也花上幾千塊,我就再也不說你是無用的男人了。他沉了沉眼皮,艱難地吞下一口唾沫,冷冰冰地對我說,像你這種愚蠢的女人,永遠只能看到錢的好處,不知道錢的壞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簡直就想這樣一直笑下去!
錢有壞處?你說說,錢有什麼壞處?
他咬牙切齒地對我說:“錢已經把你的心爛掉了,很快就會爛掉你的全身。”
我承認,我的心的確被錢爛掉了,可那是想錢想爛的,如果錢像山上的青岡葉那樣鋪了一層又一層,即使是一顆早已爛掉的心,也會像地下的樹根,季節一到,就興興頭頭地發芽了!我巴不得在床上也鋪著錢哩,幹了那事,就用錢擦身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