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走。”
郜勝鑣悽然一笑,探手入懷,拿出一支手槍來:
“這杆短洋槍,是你贈給獨眼龍叔的信物,獨眼龍叔死在此槍下,蘇州城裡多少人,也因此槍而死,我那天拿這槍,原想殺了程學啟報仇,可老天有眼,程學啟也死了,這支槍沾滿了血腥,我不願再看見他,你拿回去吧。”
他把手槍放在地上,長身站起,拂袖而去,紙灰、星火,被他袍袖一掃,散得漫天都是。
雷納德悵然良久,彎腰撿起手槍,使勁投入了水塘。
桑林外,戈登牽著馬,立在路邊:
“常勝軍雖然要解散了,但中國戰後,百廢待興,我們大有用武之地,再說以後會有更多西洋人的利益需要我們的保護和照料,你真的不想留下來?”
雷納德默然,不答。戈登凝望著他,搖了搖頭:
“你還在怪我?你知道,我是軍人,必須執行我國政府的訓令,而且,我們捲入中國內戰,說到底,還是為了本國的利益……”
雷納德打斷他:
“長官,您說的這些,我也不太懂,我想,也許我不適合繼續做一個軍人了。”
戈登的背影已遠遠消失在官道盡頭,雷納德悵然若失,獨自在桑林間徘徊著。
“儂當心廂!”
“就好就好哉!”
幾個本地人壓低了的聲音,忽地從不遠處飄進他耳中。
他好奇地走過去,只見幾個農夫正手忙腳亂地掩埋著些什麼,見有人來,都有些慌張。
“不要怕,我是個外國人,不相干的。”
幾個農夫鬆了口氣,繼續忙活起來。
雷納德湊前看去,薄薄黃土下,掩著幾截斷碑,一塊坊額。
“洋先生勿要見怪,儂是外人,把儂講講勿關係哉,格是閶門外李忠王的報恩牌坊,我伲偷偷抬了來藏起,好歹留個念想。”
“是這樣……你們喜歡長毛,還是官軍呢?”
“哪能講呢?長毛初來辰光,租也勿用交,收也收得好……”
“唉,勿好講勿好講,我伲娘避長毛投井死伊,我伲娘子跳河,又是長毛救的伊,前歲饑荒,李忠王還發把我伲本錢做生計,可轉眼廂陳斜眼又搶把去……”
幾個鄉民你言我語,正講得熱鬧,一個總角孩童,忽地從河堤上氣喘吁吁地跑了來,邊跑邊喊道:
“爺,甲長叫儂同各家契叔支應官差去哉!”
一箇中年男人道:
“官差,長毛晚年廂支應官差,也沒格兇哉——王四叔,儂老系殘疾,勿來事支應官差廂,儂留兀來,把格里廂收拾伊,我伲夜飯廂來尋儂。”
眾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河堤盡頭,雷納德蹲下身去,輕輕拂去坊額上的浮土,坊額上,赫然刻著四個大字:
民不能忘。
“民不能忘,民不能忘……”
“洋先生,您讓一讓好麼?”王四叔拖著一條瘸腿,一面往坊額斷碑上填土,一面操著這一代鄉下很少聽見的官腔,悠悠地說道:
“這幾塊石頭麼,埋了也就埋了,還看什麼,死了死了,活著的不還這樣活著?只是不該忘記的,不能忘記的,五十年,一百年,終究還會有人唸叨,有人提起,刻不刻在這破石頭上,又有什麼分別呢?”
(完)
註釋:
1、挺王:挺王劉得功系忠王部將,初不知名,癸開十三年助榮王廖發壽守嘉興郡,次年淮軍程學啟來犯,二月十二日,用洋炮轟開城垣十餘丈,程學啟當先搶登,挺王埋伏瓦礫之間,以洋槍擊中程學啟後腦,清軍蜂擁而至,挺王眾寡懸殊,頑強戰死,程學啟傷重不治亦死。挺王其餘事蹟幾全不可考,惟《轔血叢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