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打腹稿,默默記下她彌留時的臉部表情、她臨終前的遺言以及自己當時的切身感受。這恐怕有失紳士風度吧,呃?〃
〃你那位朋友是個有造詣的畫家嗎?〃
〃不,現在還算不上。他繪圖的風格頗似畢沙羅。他還沒察覺自己的特長,過他很懂得運用色彩和裝飾。但關鍵不在這兒。要緊的是激情,而他身上就蘊藏著那麼一股激情。他對待自己的老婆孩子,像個十足的無賴;他的行為舉止始終像個十足的無賴,他對待那些幫過他忙的人……有時他全仗朋友們的接濟才免受飢餒之苦………態度粗魯,簡直像個畜生。可他恰恰是位了不起的藝術家。〃
菲利普陷入了沉思。那人為了能用顏料將人世給予他的情感在畫布上表現出來,竟不惜犧牲一切:舒適的生活、家庭、金錢、愛情、名譽和天職。這還真了不起。可他菲利普就是沒有這種氣魄。
剛才想到克朗肖,菲利普忽然記起他已經有一星期沒見到這位作家了,所以同克拉頓分手後,便徑直朝丁香園咖啡館近去,他知道在那兒準能遇到克朗肖。在他旅居巴黎的頭幾個月裡,他曾把克朗肖的一言一語皆奉為金科玉律,然而時日一久,講究實際的菲利普便漸漸對克朗肖的那套空頭理論不怎麼買帳了。他那薄薄的一束詩章,似乎算不得是悲慘一生的豐碩之果。菲利普出身於中產階級,他沒法把自己品性中的中產階級本能驅除掉。克朗肖一貧如洗,幹著僱傭文人的營生,勉強餬口。他不是蜷縮在醃(月贊)汙穢的小頂室裡,就是在咖啡館餐桌邊狂飲,過著兩點一線的單凋生活……凡此種種,都是同菲利普心目中的體面概念相牴觸的。克朗肖是個精明人,不會不知道這年輕人對自己有看法,所以不時要回敬菲利普幾句,有時帶點開玩笑的口氣,而在更多的場合,則是犀利地加以冷嘲熱諷,挖苦他市儈氣十足。
〃你是個生意人,〃他對菲利普說,〃你想把人生投資在統一公債上,這樣就可穩穩到手三分年利。我可是個揮霍成性的敗家子,我打算把老本吃光用盡,赤裸著身子去見上帝。〃
這個比喻頗叫菲利普惱火。因為這樣的說法不僅給克朗肖的處世態度平添了幾分羅曼蒂克的色彩,同時又詆譭了菲利普對人生的看法。菲利普本能地覺得要為自己申辯幾句,可是一時卻想不出什麼話來。
那天晚上,菲利普心裡好矛盾,遲遲拿不定主意,所以想找克朗肖談談自己的事兒。幸好時間已晚,克朗肖餐桌上的茶托高疊(有多少隻茶托就表示他已灌下了多少杯酒),看來他已準備就人生世事發表自己的獨到見解了。
〃不知你是否肯給我提點忠告,〃菲利普猝然開口說。
〃你不會接受的,對吧?〃
菲利普不耐煩地一聳肩。
〃我相信自己在繪畫方面搞不出多大的名堂來。當個二流畫家,我看不出會有什麼出息,所以我打算洗手不幹了。〃
〃幹嗎不幹了呢?〃
菲利普沉吟了片刻。
〃我想是因為我愛生活吧。〃
克朗肖那張平和的圓臉上形容大變。嘴角驟然垂掛下來,眼窩深陷,雙目黯然無光。說來也奇怪,他竟突然腰也彎、背也駝了,顯出一副龍鍾老態。
〃是因為這個?〃他嚷了一聲,朝周圍四座掃了一眼。真的,他連說話的聲音也有些顫抖了。
〃你要是想脫身,那就趁早吧。〃
菲利普瞪大眼,吃驚地望著克朗肖。這種動感情的場面,常使菲利普感到羞澀不安,不由得垂下眼瞼。他知道,呈現在他面前的乃是一尊人生潦倒的悲劇。一陣沉默。菲利普心想,這會兒克朗肖一定在回顧自己的一生,也許他想到了自己充滿燦爛希望的青年時代,後來這希望的光輝逐漸泯滅在人生的坎坷失意之中,空留下可憐而單調的杯盞之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