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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苦交加而不得其死的螞蟻一下子捻死,讓它脫了 苦,不是慈悲嗎?然而我又想起了某醫生的話:“延長壽命,是醫生的天職。”又想起故鄉 的一句俗語:“好死勿如惡活。”我就不肯行此慈悲。況且,這螞蟻雖然受傷,還在頑強地 掙扎,足見它只是區域性殘廢,全體的生活力還很旺盛,用指頭去捻死它,怎麼使得下手呢? 猶豫不決,耽擱了我的工作。最後決定:我只當不見,只當沒有這回事。我把稿紙移向左 些,管自繼續做我的翻譯工作。讓這個自作孽的螞蟻在我的桌子上掙扎,不管我事。

翻譯工作到底重大,一個螞蟻的性命到底藐小;我重新熱中於工作之後,竟把這事件完 全忘記了。我用心推敲,頻頻塗改,仔細地查字典,又不斷地抽香菸。忙了一大陣之後,工 作又告一段落,又是放下自來水筆,坐在椅子裡伸一伸腰。眼梢頭又覺得桌子右角上離開我 兩尺光景的地方有一件小東西在那裡蠢動。望去似乎比螞蟻大些,並且正在慢慢地不斷地移 動,移向桌子所靠著的窗下的牆壁方面去。我湊近去仔細察看。啊喲,不看則已,看了大吃 一驚!原來是兩個螞蟻,一個就是那受傷者,另一個是救傷者,正在銜住了受傷者的身體而 用力把他(自此不用它)拖向牆壁方面去。然而這救傷者的身體不比受傷者大,他銜著和自 己同樣大小的一個受傷者而跑路,顯然很吃力,所以常常停下來休息。有時銜住了他的肩部 而走路,走了幾步停下來,回過身來銜住了他的一隻腳而走路;走了幾步又停下來,銜住了 另一隻腳而繼續前進。停下來的時候,兩人碰一碰頭,彷彿談幾句話。也許是受傷者告訴他 這隻腳痛,要他銜另一隻腳;也許是救傷者問他傷勢如何撾拖得動否。受傷者有一兩隻腳傷 勢不重,還能在桌上支撐著前進,顯然是體諒救傷者太吃力,所以勉力自動,以求減輕他的 負擔。因為這樣艱難,所以他們進行的速度很緩,直到現在還離開牆壁半尺之遠。這個救傷 者以前我並沒有看到。想來是我埋頭於翻譯的期間,他跑出來找尋同伴,發見這個同伴受了 傷躺在桌子上,就不惜勞力,不辭艱苦,不顧冒險,拚命地扶他回家去療養。這樣藐小的動 物,而有這樣深摯的友愛之情、這樣慷慨的犧牲精神、這樣偉大的互助精神,真使我大吃一 驚!同時想起了我剛才看不起他,想捻死他,不理睬他,又覺得非常抱歉,非常慚愧!

魯迅先生曾經看見一個黃包車伕的身體大起來。我現在也是如此:忽然看見桌子角上這 兩個螞蟻大起來,創創創創創得同山一樣,終於充塞於天地之間,高不可仰了。同時又覺得 我自己的身體小起來,小起來,終於小得同螞蟻一樣了。我站起身來,向這兩個螞蟻立正, 舉起右手,行一個敬禮。1956年12月13日作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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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咪

阿咪者,小白貓也。十五年前我曾為大白貓“白象”寫文。白象死後又曾養一黃貓,並 未為它寫文。最近來了這阿咪,似覺非寫不可了。蓋在黃貓時代我早有所感,想再度替貓寫 照。但念此種文章,無益於世道人心,不寫也罷。黃獵短命而死之後,寫文之念遂消。直至 最近,友人送了我這阿咪,此念復萌,不可遏止。率爾命筆,也顧不得世道人心了。

阿咪之父是中國貓,之母是外國貓。故阿咪毛甚長,有似兔子。想是秉承母教之故,態 度異常活潑。除睡覺外,竟無片刻靜止。地上倘有一物,便是它的遊戲伴侶,百玩不厭。人 倘理睬它一下,它就用姿態動作代替言語,和你大打交道。此時你即使有要事在身,也只得 暫時撇開,與它應酬一下;即使有懊惱在心,也自會忘懷一切,笑逐顏開。哭的孩子看見了 阿咪,會破涕為笑呢。

我家平日只有四個大人和半個小孩。半個小孩者,便是我女兒的乾女兒,住在隔壁,每 星期三天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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