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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古歷的四月初八,四老爺一大早給搬到兩縣村看一個絞腸痧病人。他騎著那匹著名的瓦灰色小毛驢,穿著一件薄棉袍,戴著一頂瓜皮小帽,帽上一疙瘩紅纓,老棉布褲子,腳脖子上扎著兩根二指寬的小帶子,腳上一雙千層底布鞋。四老爺用十二根銀針紮好了絞腸痧病人,病人雙眉之間有一顆生毛的大痦子。病家招待四老爺吃麵條,喝高粱酒,酒餚是醃地梨、燒帶魚、醬油拌蔥白。四老爺酒足飯飽,騎在毛驢上,太陽曬得他頭暈眼花,渾身發癢。毛驢走著田間小道,久旱無雨,路上浮土很厚,陷沒毛驢半截蹄子。四老爺是從那五千畝沼澤的西邊往北走的,沼澤裡明晃晃的,暗紅色的淤泥表面平滑,高足的鷺鷥在淤泥上走,四老爺擔心它們陷下去。去年秋天的蘆葦和枯糙在沼澤地裡立著,一片片一叢叢的枯黃,新綠的顏色在枯黃下約有一樣高,雪白的小鳥在沼澤上空飛,象運動中的絨毛。

四老爺是拉屎時發現蝗蟲出土的。那時毛驢停在路邊,一動也不動,還不到正午,空氣就燥熱,乾涸的黑土泛著白光,糙和莊稼都半死不活。四老爺走進路邊一塊麥田,麥子細弱,象死人的毛髮,黑土表面上結著一層鹽嘎痴,一踩就碎,一股股烘旱菸的味道從地裡冒起。遠近無人,四老爺撩起袍子,解開褲腰,蹲在麥壟裡。

四老爺拉屎過程漫長,這個特點村裡人人知曉,四老爺認為蹲在乾燥的野地裡拉屎是人生的一大樂趣,四老爺只要不是萬不得已,總是騎著毛驢跑到野地裡拉屎。四老爺也是喜歡養鳥的,他不養畫眉,他養窩來鳥,這種鳥叫得不比畫眉差。四老爺把拉屎當做修身養性的過程。他蹲著,閉著眼,微微低垂著頭,聽著春風吹拂麥芒,聽著地裡的蒸汽噬啦地上升。‐‐四老爺去野地裡拉屎是選擇季節的,這是必須說明的。他老人家精通陰陽五行,熟諳寒熱溫涼。春天,陽氣上升,陰氣下降,太陽強烈但不傷腠理,是最適合野外拉屎的季節。夏天燠熱,地表cháo濕,蚊蠅騷擾,空氣凝滯,於身體無益。秋天天高氣慡,金風浩蕩,本來也是野外拉屎的好季節,但因為高密東北鄉南臨沼澤,北有大河,東有糙甸子,西有窪地,形成了獨特小氣候,每到秋天,往往大雨滂沱,旬日不絕,河裡洪水滔天,沼澤裡、糙甸子裡、窪池裡水深盈尺,一片汪洋,四老爺的屎只有拉在家院裡的茅坑裡。冬天寒風凜冽,滴水成冰,風象刀子一樣割肉,只有傻瓜才去野地裡拉屎。

窩來鳥在高空中盤旋著鳴囀,一串串漂亮俏皮的唿哨感人肺腑。如果是春陽景和風調雨順,窩來鳥的鳴囀會使人想到殘酷的愛情。四老爺聆聽著高空中的鳥鳴,腦海里紅cháo白雨,密密麻麻地騰起,揚揚灑灑地落下,鮮紅荷花開放,雪白荷花開放,口吐金蓮花,雪浪淹頭頂,無聲無息,馨香撲鼻,如同見到我佛。‐‐每當四老爺跟我講起野外拉屎時種種美妙感受時,我就聯想到印度的瑜伽功和中國高僧們的靜坐參禪,只要心有靈犀,俱是一點即通,什麼都是神聖的,什麼都是莊嚴的,什麼活動都可以超出其外在形式,達到宗教的、哲學的、佛的高度。

四老爺蹲在春天的麥田裡拉屎僅僅好象是拉屎,其實並不是拉屎了,他拉出的是一些高尚的思想。混元真氣在四老爺體內迴圈貫通,四老爺雙目迷茫,見物而不見物,他拋棄了一切物的形體,看到一種象淤泥般的、暗紅色的精神在天地間融會貫通著。掠著低矮的、萎靡不振的麥穗上的黃芒,兩隻肥胖的鷓鴣追逐著飛行,它們短小的翅膀彷彿載不動沉重的肉體。它們笨拙地飛行。以褐色為基調,以白斑為點綴,它們的羽毛光華豐厚,兩團暗紅色的溫暖光暈包裹著它們,形成了雙飛鷓鴣的思想幻影,乾燥、流通的空氣裡迴響著鷓鴣搧動翅膀撲悠悠聲音和鷓鴣‐‐母鷓鴣春心蕩漾的鳴叫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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