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無閒愁,心無憂慮,不知誰是冤家,天倫夢遠不存孽子之心。
卻聽見誰的輕輕喟嘆,絃索寂寞,司板寂寞,那一聲憂戚的唱腔像是自天外而來:
恨只恨陰陽難聚鴻溝擋
咫尺天涯各一方
裴郎,裴郎,裴郎!裴——郎!
只以為是心魔,或者是幻覺,或許是莫名,或許是天意。
轉過頭來就想起來他是誰了。
看見他把貓眼石的珠戒用絹帶串起來,系成同心結,掛在脖子上,這個動作熟悉極了。
看見他用桃木梳子梳頭,多好的一頭青絲啊,張滿貫的心裡一亮:這個人我見過,見過!
看見他撩起黑髮露出一截如雪的脖項,珠戒掛前胸,長髮貼後背,張滿貫幾乎就要喊出那個匿藏在心裡的名字了。
彷彿一枚青杏幹噎在心裡,一溜兒囫圇,一溜兒澀滯,好似伴了辛酸的腹水和心淚,一股腦兒泥沙俱下,一股腦兒連吞帶咽;牢不可摧地幹噎著,不上不下不進不退,吐不出也咽不下。
終於他喊了出來:“杏黃!”
他大聲地喊:“你是杏黃?!你是杏黃!!杏黃!杏黃!!杏黃!!!杏黃!!!!”
多情自是多沾染,欲語淚先流。
杏黃不是死了嗎?
在十六年前的那個夜裡,杏黃把自己吊在他家後院的月亮門洞裡,正是六月,杏子成熟的季節,杏黃和滿園的杏子一起死去。那一夜沒有冰雹沒有雷電霜雨,但是滿園的杏果兒都隕落了,密密麻麻的一地的杏黃。
杏黃是張滿貫奶媽的女兒,奶媽死得早,託孤給他,但是她懷上了他的孩子,而他卻要娶龍駒寨船幫幫主的嬌嬌女。下人們把杏黃從月亮門洞上卸下來的時候,她的渾身已經冰涼,舌頭伸出去好長。他看見她胸前粘溼的一大片,他送給她的貓眼石珠戒是用絹帶繫了同心結掛在脖子上的,這一刻卻粘溼在她胸前冰冰冷冷的一大片濡液之中。張滿貫趕來的時候,杏黃已躺在門板上。很多人都不知道杏黃肚子裡還有一個三個月大小的孩子,但是張滿貫自己知道他已同時失去了兩個親人。他伸手去摸了那枚珠戒,不小心竟碰觸到她的臉,呼啦一下那懸長的舌頭縮回去了,把他嚇得半死。杏黃被埋在園子裡的杏樹林裡,穿稠裹緞,披金掛銀,張滿貫卻把那枚珠戒留給了自己,那是杏黃戴過的,是杏黃的化身了,他要留給自己。
他那時好年輕,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卻逼死了杏黃。
因為他與杏黃沒有媒約之盟,因為杏黃只是奶媽的女兒。
而他與另一個女子雖有媒約,但是他並不愛她,他與她只是一個世家子與一個富家女的匹配。龍駒寨船幫幫主的掌上明珠,她不是他的杏黃。噢,杏黃!
他開始把對杏黃的思念傾注在那片杏樹林裡。
每日每夜,他在杏子林裡淨手焚香,期待著與杏黃做靈魂的會晤。
無論是春秋冬夏,無論怎樣的天氣怎樣的時序,園子裡總是瀰漫著神秘的香氣,有著杏花花的馥郁,有著杏果果的鮮美,後來猛醒得,那是因為杏黃埋在這裡,她的芳魂雨潤煙濃,憂殷迷離,孤苦在連天杏樹裡,點點滴滴成愁結,悽悽殘殘化香氣。朝露清流,風住塵香,她會從杏樹林的枝頭趕來,唱著一首斷斷續續的曲調:
可憐我青春把命喪
陰魂不散心惆悵
他那時候好傻,總以為是錯覺。
閒尋翠徑,流連花蔭,卻不知魂香為誰。
他那時候好呆,不知有慧娘和裴郎,不知他與杏黃還會有怎樣的相聚。
而她卻夜夜走進他的夢裡,從不爽約:“我是杏黃,你怕我嗎?”
“不怕!”他說:“你就是變成厲鬼我也不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