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突地鬆開桎梏,轉步去了湢室,她聽得堂內陣陣水聲,激盪起伏,連綿不絕,直至她困頓漸生,蕭偃方才攜一身水氣歸來。
金殿中央的青銅蓮花燈千百盞,火光一簇疊一簇,如瓊枝玉樹蔓延不斷。
宋迢迢臥於寢床內側,入目是對面的雲母屏風,屏風上燭影深深,一時是燈盞巨樹的朦朧照影,一時是蕭偃折腰與她相擁的畫面。
她感受到他滾燙的體膚,紊亂的氣息,緩緩闔目,眼角不自覺沁出淚珠,心知今夜大抵又是逃不掉,實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心裡恨意滔天,幾要蟄伏忍耐不住,突覺腰間的束縛一鬆,她張眸,見青年垂首,笑靨清淺,因濯沐前卻去冠,現而今他一頭墨髮披散,如水傾瀉,全然不似束冠時凌厲鋒銳。
他細緻摩挲她的眉睫,目光轉圜,在她眉稍落下輕輕一吻,旋即離去。
“安置罷。”蕭偃低聲嘆息,爾後,帷幔合攏,燭光被宮婢逐次湮滅,室內人聲寂寂,唯餘遠處金鐸的搖曳聲。
身後人久久未有動作,宋迢迢屏息不語,待得耳畔呼吸漸漸平緩,雙目亦能適應帳中的昏暗,窺見零碎月華,才終於彎唇,露出一個極冷、極淡的笑來。
翌日是常朝會,蕭偃寅時起身,穿戴善翼冠、白練襦裙,自往宣政殿而去。
過的兩三刻,宋迢迢將將起身,若干宮娥魚貫而入,服侍她盥洗、梳妝,一應流程行雲似水,纖悉不苟。
梳洗罷,即是用膳,蓬萊殿裡主事的內使名喚賢尚,原是孫得全的徒兒,蕭偃踐祚後將他擢拔,另賜大名,如今已是典掌一方的管事。
賢尚是個八面見光的性子,又善趨承,短短數日,將宋迢迢的脾性咂摸出五六分,這日奉膳時,不再預備滿桌繁冗的菜品,特命珍饈署——用五臺山特產的天花蕈,搭配反覆調製的九練香,製成單籠天花畢羅,鮮香四溢,一口入腹餘味無窮。
再有酥酥嫩嫩的光明蝦炙,清甜爽口的玉露團,小盅奶白的乳釀魚。
貴精而不貴多,俱合宋迢迢的口味,比往常多進半碗粟米粥。
賢尚撤膳時,觀殘羹所剩無幾,立時大喜,明面不顯,轉頭按蕭偃的吩咐重賞珍饈署上下,他自個兒更是受賞頗豐。
再入得殿內,將近辰時,蕭偃朝會收尾,還須與政事堂諸位相公詳敘經綸。
宋迢迢正到服藥的時辰,賢尚自大宮女從雲手中接過藥盅,侍奉她服盡,還要呈些果脯,助她壓壓苦味。
卻聽見殿外小內使通傳:“北衙禁軍副統領求見,稱有要事稟告。”
賢尚蹙眉,本想讓外間人等候片刻,宋迢迢已然搶先發話:“請她入內來。”
不多時,黎弦穿一襲硃紅的常服款步進殿,綾羅袍服間的小團花簇擁熱烈,在金磚地面的映襯下,熠熠生輝。
宋迢迢粗看一眼,大抵知曉她是才先退朝,想必是領著樁急差,心道,常常見她在御前行走,然不知她的阿妹歸浦現下如何?應當未受太大的災殃,否則她一母同胞的阿姊焉有今時?
她神思迴轉,指尖捻轉一顆飽滿的越梅,紅唇輕啟:“黎統領何事?”
黎弦態度恭肅,拱手答話:“臣奉聖人之命,特向夫人呈遞一封供詞,事關晉陽城迎親的原委,另有人證兩名,見或不見,但憑夫人抉擇。”
宋迢迢掀起眼皮,將紫檀案間的狀紙粗略掃過一遍,面色僵硬一瞬,轉而又微微彎唇,似笑非笑問:“人證何在?”
話落,即有軍衛將一對男女押解入殿,二人年歲皆不算大,不過十六七的模樣,衣裳陳舊,樣貌尋常,當中的少年郎高大些許,與同齡男兒相較仍是消瘦。
她挑眉,問道:“你們二人可習過書?供詞中內容是否親筆擬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