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芳怔怔地看著宋醫生。
宋家明補充,「我的意思是,手術如果成功,不必激喜,手術如果失敗,也不必失望。季先生是位作家,閱讀範圍一定廣泛,以他觀點來說,他或許會同情文盲的生活單調空白,可是據我所知,文盲中快樂的人也非常多。智者多勞,知識往往增加煩惱。上帝給我們多少,我們就應當滿足多少。」
他說得是這麼溫柔這麼通達,我忽然聯想到得道高僧演說四大皆空的故事。
端芳微微啜泣,我輕輕抱住她肩膀,歉意地看向宋醫生。
他向宋老二點點頭,站起來走出書房。
宋二鬆口氣笑道:「咱們少爺平時一年還說不到這麼多話。」
我說:「我明白他的意思。」
宋家明說到最後,聲音底下頗有悽苦之意,彷彿是說人生在世也不過匆匆數十年,生為什麼便是什麼,不必過分強求,又彷彿說人生在世,身不由主,身分如他這麼矜貴,也未必得到快樂。
我問瑞芳:「你明白嗎?」
瑞芳垂淚說:「明白是明白的,但要真的做到處之泰然,我不能夠。」
我看看盼眯,盼眯叫我:「爸爸。」
我輕問盼眯:「盼眯,你是否有你自己的世界、你是否覺得我們愚蠢?你是否比我們快樂?」
宋二說:「可以出發了。」
我們一家三口乘搭原先那輛「丹姆拉」,車子駛往醫院。
宋二仍然微笑地撫摸盼眯的頭髮。
我心底下忽然起了一個念頭,盼眯這樣無知無覺的過一輩子,又有什麼不好?待她恢復正常,她得應付七情六慾,悲歡離合,又有什麼好?
瑞芳輕輕跟我說:「我們過世之後,沒人照顧她,她要吃苦的,還是醫好她,我放心一點。」
我低聲說:「這麼說來,做人根本如打仗一樣,活著還不如不活的好。」
宋二轉頭微笑說:「既來之則安之。」
這句話如當頭棒喝,我頓時安定下來。
「到了醫院,盼眯交給我,你們休息一下,千萬別緊張,這不過是例行檢查。」宋二說。
我們兩夫妻趕緊點頭。
喝茶時瑞芳說:「宋二年紀比你還小,不知為什麼,說一句話像有千鈞重量。」
「晤。」我說。
「他們一家人,你猜到底是怎麼樣的人物?」瑞芳問。
「怕是以前中國的世家,變色後流亡在外,維持著以前的場面,」我吟道,「舊時王謝堂前燕。」
「我猜也是這樣,宋醫生才真正配稱王孫公子。」
我說:「淒淒芳糙憶王孫。」
「忽然文縐縐地,發神經?」瑞芳笑罵我。
我說:「《聖經》上說:『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一直覺得很抽象,可是你瞧我們兩夫妻現在!把盼眯交到宋家手中,什麼都不理。信心十足,精神多麼愉快。」
瑞芳說:「真是的。」
我與瑞芳一向自視很高,可是我們對著宋二的時候.忽然渺小起來,宋家每-個人都有種特別的魅力。叫旁人忍不住心服口服地聽從他們。據說成功的政治家.往往需要這樣的神采。
我與瑞芳在花園漫步。
沒想到醫院的花園也裝飾得這麼好。
我看到一行白色的風信子花。
我說:「宋家的女主人叫風信子。」
「你猜她長得怎麼樣?」瑞芳禁不住問。
「一定是美女才配得上末家明。」我笑。
瑞芳自小被認為是個美女,至今雖將屆中年,可是風姿不減當年,韻味猶增。身材又維持得好,但凡女人、照著鏡子,都失去自知之明,都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