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逐漸習慣,能透過目測找到合適的位置,將手指的節奏和呼吸合併。
一次貼紙=一次呼吸。
新鮮的手指=有耐心=不厭煩=準確。
我用眼看,用手貼;而我周圍的那些女孩,已貼了一萬次乘一萬次。
最初,手指碰到板子邊角時,會感覺銳痛。當痛不斷疊加後,面板下的血肉便會變得黯淡。像葡萄一旦碰破皮,便會噴出汁血,幹久了,指節僵硬粗糙,指甲蓋破損殘缺。
前言:飛躍電子廠(6)
Pass,pass,pass一秒秒的時間,像火車車廂,有形狀,有重量,必須用手指搬運。當裝滿八十個板子的紙箱被拖車運走,擺在我們面前的板子,卻一個都不會少。每天都有新板子運來。我們的手指舞動,上午四小時,下午四小時,晚上四小時。
第二個活兒是裝袋。把蓬鬆的氣泡袋裝入閃著鉛色水波紋的防靜電袋中,組成襁褓,將電子板包裹。氣泡袋很快裝完,我起身朝牆角走去,幸福感突然湧現:摺疊太久的身體,猛然被抽長、開啟、舒展,快感令我幾乎不願邁步,只是慢慢蠕動。
啊,鏽死的細胞在復活,韻律重起,河流汩汩向前??
然而,這只是個夢。牆角很快到了。抱起兩疊袋子,堆在胸前,轉身朝那凳子走去。現在,我才知道,我有多討厭它。窄小的圓形凳棉,凳腿很高,中間架著橫杆,黃色的油漆斑駁。當我坐下,那凳子馬上變成一個刑具,我的膝蓋、肩膀和頸項,像猛然被架上一副枷,咔嚓,上鎖,整個身體僵硬不動,只有手指在飛舞。
打黃膠的活兒並不難:為了將電子板上的元件固定住,用一個裝滿膠的小壺,朝元件根部擠出團黏稠液體。這個活兒,只需要掌握擠壓的力度便可。接下來的活計相對輕鬆:檢查電風扇按鍵,將損壞處貼上紅色的不良標識。而安裝液晶顯示屏則需要技術:要將左右各八條引腳,斜側著插入電子板上的洞孔,再將另外八個插入另一邊。
當我插好一、二、三隻腳,要插第四隻時,前面三隻又都彈跳出來。插了七八分鐘,還是未能將腳歸位,只好放棄,將板子遞給拉長。她將歪曲的引腳在桌邊捋直,不到一分鐘,輕巧地將十六隻腳全部安插到位。
第二塊板子,我插入了左側八隻腳後,無法插入右側,只能再次將板子遞給拉長。
直到第八塊板子,我才能徹底獨立操作。
在拉線上,每個人都是固定的螺絲釘,每個工位,都被清晰而準確地規定好身體應該採取的姿勢。工人們僅僅被訓練成某道程式的專家,而很少能掌握整個工藝流程。一個人,只要足夠細心和遵守紀律,那麼他所需要的,便是機械地重複、重複、再重複。每個身體都被訓練成沒有思想的身體。每個人都是有用的,但卻並非不可或缺。
前言:飛躍電子廠(7)
儘管每一項工作都儘可能地被精細分解,仍然無法使每一道工序都在相同的時間內完成,於是,有些人被迫比其他的人工作得更快一些,而另一些人,被迫要去幹更復雜或更艱苦的工作。一旦堆積如山的工作完成,人的身體會感覺到分外自由。這既荒謬又完美,是紀律和自由的另一種辯證關係。
在電子廠,我生平第一次發現,時間是有硬度的。時間不是空氣,不是流水,而是一堵用鋼筋和水泥堆砌而成的牆,它就佇立在我的對面,就抵在我的鼻尖下,陰影潮溼冰冷。拉線是一隻電子虎,為了最大限度地降低成本,它催促著女工儘可能迅速地幹活。幹活,幹活,腦袋裡卻空空蕩蕩。
我身旁的女孩說:“我真希望拉線停下來,我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
我看不清她的眉毛和嘴巴,只覺得她像個泥塑。我確信,我在她眼裡,同樣是泥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