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從遠處那條土路上,一個草綠色的方形怪物,顛顛簸簸、但是速度極
快地駛來,屁股後還拖著一溜黃塵。現在我當然知道那是一輛蘇制吉普車,現在
別說我認識蘇制吉普,連“奧迪”、“賓士”、“寶馬”、“豐田”全都認識,
我連美國的太空梭,俄羅斯的航空母艦都認識,但那時我是一頭驢,一頭1958
年的驢。這個下邊有四個膠皮輪子的怪物,奔跑的速度,在平坦的道路上顯然比
我快,但到了崎嶇的路上它就不是我的對手了。莫言早就說過:山羊能上樹,驢
子善爬山。
為了講述的方便,就權當那時候我就認識蘇制吉普車吧。我感到有點恐怖,
也感到幾分好奇。在這樣的猶豫狀態中,追捕我的民兵們呈扇面包圍上來,而迎
面而來的蘇式吉普,擋住了我前面的道路。在距離我幾十米的地方,吉普車熄了
火,先後有三個人,從車上跳下來。當頭的一個,是我的老熟人,他就是當年的
區長現在的縣長。幾年不見,這人的形體沒有大的變化,連身上的衣服,似乎也
還是幾年前所穿那套。
我對陳縣長沒有惡感,幾年前他對我的高度讚揚還在發揮作用,溫暖著我的
心。他的驢販子經歷,也讓我感到親切。總之,這是一個對驢有感情的縣長,我
信任他,等待著他的到來。
縣長揮手對身邊人示意,讓他們停止前進,又揚手示意我身後那些急於擒獲
我或是打死我立功邀賞的民兵,讓他們停止動作。只有縣長一人,舉起一隻手,
嘴裡吹著溫柔悅耳的口哨,對著我慢慢走來。近了,離我三五米遠了。我看到他
的手裡託著一塊焦黃的豆餅,散發著撲鼻的香氣。我聽到他吹著一首十分耳熟的
小曲,讓我感到心中充滿淡淡的憂傷。我緊張的心情放鬆了,身上繃緊的肌肉也
變得鬆弛。我產生了依靠在這個人身邊接受他撫摸的願望。他終於靠在了我的身
邊,右手抱住了我的脖頸,左手把那塊豆餅塞到了我的嘴裡。然後他騰出左手摸
著我的鼻樑,嘴裡唸叨著:“雪裡站,雪裡站,你是頭好驢,只可惜被那些不懂
驢的傢伙給使夾生了。現在好了,你跟我走,我會好好調教你,讓你成為一匹傑
出的、溫順又勇敢、人見人愛的驢子!”
縣長斥退了那些民兵,又吩咐蘇制吉普車回縣城。雖然沒有鞍韉,他還是騎
到了我的背上。他上驢的動作非常熟練,騎跨的也正是我最能承重的部位。果然
是個好騎手,是個懂驢的人。他拍了一下我的脖子,說:“夥計,走!”
從此我就成了陳縣長的坐騎,馱著這個雖然瘦弱但精力極端旺盛的共產黨人,
奔波在高密縣廣大的土地上。在此之前,我的活動範圍沒出高密東北鄉,跟了縣
長後,我的足跡北到渤海的沙灘,南到五蓮山的鐵礦場,西至波濤滾滾的母豬河,
東邊到達能嗅到黃海腥鹹氣味的紅石灘。
這是我驢生涯中最風光的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裡,我忘了西門鬧,忘了與
西門鬧有關的人和事,也忘了與我情感深厚的藍臉。後來想起來,我之所以那樣
得意,大概與我潛意識裡的“官本位”有關,驢,也敬畏當官的。陳乃一縣之長,
對我摯愛之深,令我沒齒難忘。他親自為我拌料,親自為我梳毛,他在我脖子上
套了一個纓絡,纓絡上結著五朵紅絨球,銅鈴上也拴了紅絲絨簇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