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他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他和他的亞洲鋼鐵聯合公司必將青煙般消失在歷史天空中。可不知怎的,他就是想保住這些專案,就像父母親不惜以生命的代價保住自己的嫡親兒子。他死了,只要兒子們還在,兒子們就將記住他和亞鋼聯怎樣創造了他們。為他們日後能好好活下去,他這個鋼鐵之父又是怎樣義無反顧地帶著心中的希望走向了死亡。當然,當然,這也是他留在大地上的影子,留在喧囂時代的絕響,是他曾輝煌美麗活過的證明。
也不知在塔吊上流連了多久。時間在生命盡頭的這個夜晝交替的時刻已變得沒有什麼意義了,就像江河之水失去了流動。然而,時間對這個世界的意義依舊存在,仍分分秒秒向前疾進。黑暗的夜色在時間的疾進中漸漸消弭,又一個黎明在世間的騷動不安中誕生了。吳亞洲這才發現,自己已被時間拋到了身後。
遠方,文山市區的燈火早已熄滅了。東方的天際變得一片朦朧的白亮。城市的輪廓變得明晰起來。可吳亞洲看到的卻不是城區明晰的高樓大廈,而是一片陳舊模糊的灰暗。灰暗中鼓顯著許多年前的一幕幕淒涼景象。那景象已深深印入了歷史的記憶中,中國老百姓永遠不會忘記。他自然也不會忘記,幾天前他還在夢中看到過這份淒涼。夢中飢餓的他吸吮著母親的血水,絕望的母親默默流淚,淚不是淚,竟是鮮紅的血啊!他一聲聲喊著媽媽。母親不理他。母親死了,血流乾了。
這是一場噩夢,也是他們吳家真實的歷史。這份歷史來自哥哥一次又一次驚悚的回憶:一九六一年,一個多麼可怕的年頭!革命的鼓譟製造了一場慘絕人寰的民族災難,三千萬中國老百姓非正常死亡。他們吳家莊生產隊三百二十八戶人家,二百三十九戶飢餓浮腫全家死絕,非正常死亡人口達到一千二百八十人。他偏選擇在這麼多人死亡的悲慘時候出生了。母親生他之前之後從沒吃過一頓飽飯,更別說雞蛋啥的了。在飢餓的折磨下母親奄奄一息,哪還有奶喂他?可做母親的又怎麼能不喂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呢?何況又是個兒子?母親一次次把乾癟的奶頭放到他嘴裡,他拼命吸吮,吸吮出的不是奶汁,而是血,是母親體內的鮮血啊!哥哥每每說到這裡,總是淚水如注。母親不想活了,如果能用她的鮮血保住兒子幼小的生命,她老人家一定會馬上和上帝做這筆交易。新生的他和他十歲的哥哥是吳家的香火,吳家的根啊!父母說了,餓死誰也不能餓死他們兄弟倆。在後來更為艱難的日子裡,先是大姐和二姐餓死了,後來父親和母親又餓死了。母親死後,十歲的哥哥抱著四個多月的他,跑到一戶戶人家門口下跪哀求,東莊一口糊糊,西村一口奶水,竟奇蹟般地從閻王爺那裡給他奪回了這條小小生命。
後來,他長大了,追隨著一個父母做夢都不敢想的時代,一個改變了國家民族命運的改革時代,一步步走出了偏僻的吳家莊,走向了文山、寧川、省城,走向了北京、上海,走向了歐洲、美洲一座座歷史名城,也走向了人生和事業的雙重成功。成功之後,他沒忘記回報那些在危難時幫助過他的父老鄉親們,為家鄉修路建橋,建希望小學,他和他的企業一次次慷慨捐款。老話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他已經無法報答去世的父母了,便盡心盡力報答哥哥,把哥哥一家接到了寧川城裡,給哥哥、嫂嫂買了四室兩廳的房子,買了城裡人的戶口。哥哥、嫂嫂真驕傲啊,逢人就說,自己弟弟是雞窩裡飛出的金鳳凰,是大難不死的貴人……
哥哥真幸運,去年初因癌症不治去世了。是看著他這個有出息的弟弟走到人生和事業頂點之時,帶著欣慰、幸福和滿足,含笑走的。哥哥沒看到他今天的失敗。在哥哥的眼裡,他永遠是雞窩裡飛出來的金鳳凰,永遠是大難不死的貴人,永遠是這個改革時代的弄潮驕子……
淚水糊住了吳亞洲的雙眼,哥哥離世前安詳的笑臉飄蕩在面前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