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的尋根有著承接關係,是一種意義的尋源。尋根更多是尋找一種具有民族氣質和風度的表現方式,尋到語言為止,而尋源卻是要尋找語言背後的隱蔽的東西,讓啞巴說話給聾子聽,去解讀人性和命運的謎團,拓展悟性的空間。《馬橋詞典》不乏感性的表達,但它給閱讀者更多的是心智的啟迪。
《馬橋詞典》是一部相當人性化的詞典,總共收入馬橋人生活中的一百一十五個關鍵詞,馬橋人生活史上的典故被編入其中,成為詞義的註解。透過對眾多語詞個案的考據,我們發現每一個詞都有一個娓娓動聽的故事。於是,一部《馬橋詞典》看起來就像是一本故事的集錦,而它敘中夾議的寫法看起來又讓人有似曾相識之感,讀者不難聯想到中國古典的筆記小品。因此,在新穎的著裝之下,包含著十分傳統的裡料。所以作家王蒙這樣說:“書裡的精彩的故事如此眾多如此沁人心脾或感人肺腑,使我感到與其說是韓書捨棄了故事不如說是集錦了故事,亦即把單線條的故事變成了多線條的故事”,“韓書的結構令我想到《儒林外史》。它把許多各自獨立卻又味道一致的故事編到一起。他的這種小說結構藝術,戰略上是藐視傳統的——戰術上又是重視傳統的,因為他的許多詞條都寫得極富故事性,趣味盎然,富有人間性,煙火氣,不迴避食色性也,乃至帶幾分刺激和懸念。他的小說的形式雖然嚇人,其實蠻好讀的”(《道是詞典還小說》,《讀書》1997年第1期)。不過,與傳統文學中的筆記故事不同,韓少功透過語詞來探視不同命運中展開的人性,獲得文化上特殊的釋義的視角,賦予了故事嶄新的寓意,使他不同於蒲松齡等古典故事的敘述者。小說時而敘述時而議論來回穿梭的自由書寫方式,也不是小說慣用的熟能生巧的方法。詞典中議論為主的篇目看起來像是隨筆,敘述為主的篇目讀起來像是散文。前者尋求哲思和解悟,後者提供詩意和感動。因此本書也可以稱為隨筆體長篇小說或散文體長篇小說。雖然懷著知性的使命,但書仍然寫得十分輕鬆,妙趣橫生,知性的價值並未與美學的價值相互抵消,同歸於盡,而是相互呼應,相互加強。在一些議論性的篇目裡,包含著優美的敘述片段;在一些全然記敘的篇目裡,也隱含著不用托出的解釋。如:《三月三》、《豺猛子》、《紅娘子》,它們把概念還原為活生生的經驗,似乎不作任何解釋,其實是一種最為充分的解釋。《紅娘子》不僅寫出了蛇的陰毒,也寫出它的美麗:“山裡多蛇,尤其是天熱的夜晚,蛇鑽出草叢來乘涼,一條條橫躺在路上,蠕動著渾身絢麗的圖案,向路人投來綠瑩瑩的目光,信子的彈射和抖動閃爍如花……”但當惡與美結合在一起時,出於恐懼我們往往只看到惡的一面,美也成為惡的偽裝或幫兇了。如果不是因為貪生怕死,我們是能夠領略和欣賞這種生命身上的華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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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橋事件(3)
從詞義的生成和運用,可以看出馬橋人錯雜的觀念,和他們與自然之間親切而浪漫的關係。馬橋人把我們用於人類和動物身上的“肯”廣泛應用於各種事物之中,如“這塊田肯長禾”,“這條船肯走些”,“真奇怪,我屋裡的柴不肯起火”,等等。這在語法並無錯誤,但聽起來卻有些奇怪。這種運用可能是他們對事物的理解與其他地方的人不同,也可能是一種巧妙的比喻,一種詩意的說法。他們把休息表述為“懈”,其實是一種更精準、恰當的說法;而把田埂流水的缺口稱為“月口”,則是一種隱喻,源自詩意的聯想和優美的情調。“月口處總是有水流衝出的小水坑,沙底,有時候還有小魚花子逆著水亂竄,提供了收工時人們洗刷什麼的方便。女人們如果不願意去遠遠的江裡,路過這裡時總要洗淨鋤頭或鐮刀,順便洗淨手腳,洗去臉上的泥點和汗漬,洗出了一張張鮮潤的臉以及明亮的眼睛,朝有炊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