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歌,腦子裡反應出來的還是九月那首。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嘉羽想。大一的暑假,天空高而清澈,雲順著天邊劃過,一溜煙便不見了蹤影。空氣中流動著熾熱的土腥味,讓他想起幼年在縣城邊上見過的熱火朝天的土磚窯。所有人被強制軍訓,而軍訓,似乎永遠都是在無聊的站軍姿中度過,因為它既是正規訓練內容,又是整肅軍紀實施懲罰的最佳手段。他與尚平所在的二連被一個五短身材的南方兵管著,大鼻子小眼,操一口誰也捉摸不透的普通話。
至今,嘉羽閉上眼睛就能回到那天下午,空曠的訓練場,教官的半截身體,趾高氣昂地在人陣中穿梭。事情的起因是尚平鬆垮垮的腰帶,教官讓他吸緊肚皮,一口氣在腰帶裡插了四個礦泉水瓶,有若干看客忍不住笑出聲,於是所有人被株連。
一直站到對面工地也收了工,民工三三兩兩地蹲坐在馬路牙子上,觀望這邊的風景。教官受到鼓勵,開始理論介紹,講解站軍姿的最高境界。嘉羽看到他搖頭晃腦地走過面前,小聲打報告,教官揮揮手示意不要打斷。嘉羽再張口時便沒了力氣,嘴唇翕動了一下,眼前一黑,癱了下去。
再睜眼時尚平正在猛掐他的人中。教官心虛,慌張地讓尚平送他回宿舍,其餘人即刻開赴食堂補充營養。看著大夥像一片蝗蟲般奔向食物,尚平笑得很詭異,然後仗義地從腰裡拔出一瓶水遞給嘉羽,說,演得挺像。
脫離了大部隊,忽而得了自由,兩人吃完飯決定四處遊蕩一番,但還未到操場中間便開始後悔。四面都是聲嘶力竭的軍旅歌曲和拉歌的吆喝聲,他們看到許多人伸長了脖子,青筋曝出的模樣,像一些藤蔓植物糾結在身上,不由得嚥了口唾沫。只有遠處跑道邊的一圈人不那麼聒噪,也沒人張牙舞爪地指揮,細看去原來是獨唱。
那時天空是絳紅色的,小半個月亮爬上東邊的樹梢,幾處星星在閃,忽明忽暗。一位女生站起來,大方地走到方陣前面,像在自我報幕。嘉羽拉著尚平走過去,正聽到她說,我想唱首英文歌,是Beatles的老歌'Yesterday',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首。從側面,嘉羽正看到那女孩子的馬尾辮小心翼翼地翹著,鬢角被軍帽折磨了一天,稍有凌亂。她理了理劉海兒,還沒唱就笑了起來,又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頓了一下才開始。
也許是距離遠,她的聲音顯得很輕,咬字卻十分乾脆,蜻蜓點水一般,在光和影的邊緣悄然暈開。換氣時的喘息微弱,下一句娓娓而來,從容而婉轉。沒有高亢和華麗,始終在舒緩地前進,彷彿清溪落葉,順流而下,偶然在漩渦裡打個轉,停留片刻,再優雅地離開。她的嗓音並不甜美,有一種褪了色的哀怨和感傷,嘉羽覺得列儂的歌是無法如奶油蛋糕般發膩的,這樣便好。
她的雙手始終安穩地合攏在身前。嘉羽還看見她的微笑,甚至那彎彎上翹的嘴角,或許沒有,因為天色實在太暗了。
一曲終了,掌聲雷動,女孩兒向大家鞠躬,施施然走了回去,留下一片月朗星稀,和站在圈外呆呆出神的嘉羽和尚平。對於一扇悄然開啟的命運之門,嘉羽茫然無覺。
總有些場景,無論是多久的事,回想起來依然彷彿發生在昨天。在漫長艱辛的旅程中,人的身體和意志都會因為時間而被消滅,這些瞬間,卻由於長久的回憶而常歷常新。
《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22節
起床已是晌午,嘉羽看到尚平走時留在桌上的字條,說街上飯館很多,口味各不同,可以隨便撿一家解決午飯。嘉羽揉揉肚子,覺得胃裡很空,可是一聞到外衣上的火鍋味,食慾又被壓了下去。他到隔壁洗手間刷牙時,發現雪停了。
天空墨跡未乾,卻比前一日明快不少,雪地亮晃晃地反射著天光和寒氣。街口的風吹過,令指節發麻,嘉羽把剛點著的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