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太太看得起我,她笑起來眼角的皺紋很和藹,常常說:「華倫泰,有什麼不懂的地方,要請教偉明啊,這是一個陌生的城市哩。」
但華倫泰與我一樣,是香港出生的。
我益發同情布朗太太了。
她們的家境不好,小公寓中堆滿舊傢俬以及小擺設,整間屋子像雜貨攤似的,嚕嚕嗦嗦,多年來捨不得扔掉的紀念品包括銀杯銀盾、瓷器、照片、水晶擺設、菸灰缸、鉤針墊子、室內植物、書本雜誌……零零碎碎,幾乎連坐的地方都沒有。
屋子內略有黴氣,因為鋪在地上的一條波斯地毯許久沒洗了,又養貓,加上布朗太太的體臭,形成一股奇怪的味道。
客廳中尚有一架鋼琴,我從來不見華倫泰彈過琴,不知用來作甚。華倫泰學芭蕾,她個子矮,腿短,並不是個美麗的芭蕾舞娘。
視窗裝看白色的累絲窗簾,日子久了,香港城市的空氣汙濁,因此變了灰黑色,又破了,說不出的憔悴。但不知為什麼,我很喜歡上布朗家,如上一間古玩店般的心情。
我自己的家一塵不染,寬大、時髦、漂亮,兩個白衣黑褲的女傭躲在工人房看彩色電視,等閒不出現,母親是局裡的要人,因保養得好,四十出頭的人看上去猶如我的大姐,爹更不用說了,本地著名的大律師,還是不少女孩子們的偶像哩。
布朗家是另一個世界,我樂意接觸與日常生活相反的情趣。
我與華倫泰成了好朋友。
有一次我說:「在我們家,你只能見到西方科學的尖端,反而在你們家,有東方古老的情調。」
華倫泰深意的說:「別忘了我有一半中國血統。」
華倫泰自然能說廣東方言,但她有意無意間故意說得很蹩腳,文法全不對了,顯出她另一半血統。
像:「壞得多了,廣東小孩比起英國小孩。」
其實她並不認識英國小孩。
香港的外國人仍然是勢利的,有錢人只與有錢人來往,她們母女又瞧不起比她們更窮的人。
生活是很寂寞的。
母親一次問我:「華倫泰是你的女友嗎?」
「不,只是同學。」
「為什麼?」
「因為她長得不美。」
「女朋友一定要美嗎?」
「我的女朋友,非是個美女不可。」
我對這點很固執。
母親笑了。
多可惜華倫泰長得不美。
但聖誕舞會,我還是邀她出席。
華倫泰很開心,瑣碎地告訴我,她打算穿什麼衣裳赴會。
那年聖誕很冷。她穿一條吊帶裙子、一件用絲線夾著金線手工釣織的披肩,顯得有點瑟縮。
而其他的女同學,都借了她們母親的貂皮披肩出來。
我跟華倫泰說:「你今天晚上很漂亮,最漂亮是你。」
華倫泰忽然眼睛紅了,她說:「偉明,你真的對我好。」
我有點難過。
我給她遞上水果酒。
她慘兮兮的問我:「偉明,你不知道窮有多難受吧?」
我搖搖頭。
她黯淡的說:「家裡越不像話了,怕維持不下去了。」
我說:「不致於到這種地步吧?」
「我找了兩份家庭補習,不無小補。」她低頭。
「不要緊,自食其力、永遠是值得推崇的。」
「如果我們再沒有轉機,怕明天就得回英國了。」
「回老家?」
「是呀,回去可以拿救濟金。」她解嘲的說。
我不出聲,隔一會我問:「你口中的所謂轉機,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