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輪椅上,護士低聲說:「只是在公園裡,十五分鐘。」我點點頭。
我把椅子推了出去。
「你夠暖嗎?」我問。
「夠的,謝謝,空氣很好。」他說。
我沒有聽護士的話,我把他推到附近的住宅區,有孩子在玩耍,有主婦在說話,我把他的輪椅固定了,我坐在他身邊,在街沿上。
一隻七彩的皮球滾過來,我接在手裡,把它還給一個在笑的孩子。
湯姆在微笑,我把他的圍巾拉緊一點,握住他的手。
一個冰淇淋車過來了,孩子叫著擁過去,冰淇淋車子的音樂響著,瑣碎的,清脆的,訴說著童年的故事,真是最淒涼的音樂。我的童年已經沒有了,湯姆的生命也將近末聲了,我握著他的手,呆呆的聽了很久,忽然想起可以買冰淇淋吃,我問湯姆要吃什麼。
他想了很久,「一個糙莓吧。」
「你好好坐著。」我說。
我走過去買了兩個糙莓冰淇淋,遞一個給他。
他微笑:「真的,怎麼好意思呢?」
我們慢慢的吃了起來。
這樣好的天氣,這麼可愛的世界,這麼多可以做的事,每個人都應該活到八十歲,可是他的生命將要逝去了。
我看著他黃色的捲髮,他淡灰色的眼睛還是有神的。
我說:「我們回去了,好不好?護士們會生氣的。」
我站起來,推動了他的輪椅,一隻長尾巴的鳥飛過晴空,清脆的叫了一聲,遠遠飛過教堂的尖頂去了。
我說:「舉頭聞鵲喜。」
「什麼?」湯姆側頭問。
「沒有什麼。」我說,「那冰淇淋不大好嗎?」
「不,好極了,有點冷,我牙齒發酸了。」
我笑。
他說:「這裡美極了,可以停一下嗎?我想在石階上坐一下。」
我說:「當然。」
我怎麼可以拒絕他呢。
我緩緩扶他出輪椅,他整個人靠在我身上,可是沒有一點兒重量,像一個紙紮的人兒,咱們在七月七燒給冥界的,我扶著他坐下了。這個人在沒有生病之前,是怎麼樣的呢?一定是個愉快的人像一切年輕的英國男人,來不及的喝啤酒,來不及的追女人。然而他現在是一個不一樣的人了。
他的病比我想像中的重得多了。躺在床上,躺在醫院裡,是沒有人發覺的,一旦走進現實的世界來,他活脫脫就是一個病人。
他忽然開口了,「有時候我想:能夠活久一點,多麼好呢,我死了以後,花開花謝,一切跟我都沒關係了,世界上誰記得我呢。」
我十分吃驚,他一向不說這些喪氣的話,忽然聽見了,有一種異樣的恐怖感。
我說:「我們總是要死的,我們上午不知道下午的事,我們總是要死的,你很勇敢,湯姆,可是大家不過的幾十年的事兒,然後,」我微笑,「鳥鳴花語,一切皆空。」
「我只希望多活幾日。」他還是微笑著。
「沒有關係。」我說,「湯姆,我總有一日會再見你,你或者還能把我認出來,在另外一個地方,或者是更好的地方,然後我可以把我的煩惱,把我的喜樂告訴你,沒有關係,我們總要見面的。」
他看著我,「你那時候是個白髮老太太了。」
「你怎麼會知道?我又怎麼會知道?」我笑,「湯姆,我們總算活了一場,見過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新的事呢,愛的故事也是相似的,恨的故事也是相似的,沒有什麼好看呢。也許到那一日,我們見了面,少不免大笑一場——竟苦苦的活了這麼些年。」
「那是禪嗎?」他抬頭問我,臉色是悽苦的。
「不,那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