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會記得她的。相信我,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不容易忘記。
我因此問:「多年?多少年?」
「五年?十年?」
「是的。」我答,「我會記得你。我會說:『你好嗎?』提醒你,有一次在外國,你搭過我的順風車。十年是很短的日子,時間,時間是很奇怪的因素。但三十年之後,五十年之後,我就不肯定了。」
「誰活得這麼老?」她索然問。
「有些人還真活到八九十歲。」
「真痛苦。我怕死,我不大想這個問題,有時候怕得尖叫,但是老,老是可以避免的,反正只有一死,老是可以避免的。」
「別說這種可怕的話,有些事情,多想是無益的,最好不想,你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得很多,只是我做不到。」
我用一隻手駕車,左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想得真多,想這麼多有什麼意思?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像這條路,起初有月色,後來下雨,現在降霧。這霧啊,遮住了前面的視線,車子彷彿駛往永恆,永遠不會到達目的地了,連我也害怕。
我與她在車子裡說著話,我真的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嗎?我好像是她最好的朋友。我們瞭解對方之極,可以一直不停的說下去,說下去。
「如果你疲倦,躺一下。」我說。
「不用。」
但她還是閉上了眼睛。她有很密的眉毛,黑髮垂在車椅背上。黑髮是全世界最美麗的頭髮。我要開車,我不能盯住她看,太可惜了,如果我早些日子認得她,我在英國這三年不會這麼寂寞。這三年來我什麼樣的女孩子都見過了,不過只限中國女孩子:新界來的女侍,開林寶基尼上學的千金小姐,自費半工讀的好學生,女護士,嫁過來落籍的新娘子,什麼都有,就是沒見過她這樣美的。
我這些年來,正在找她這樣一個女孩子。
如今見到了,卻遲了,我要走了。
車子漸漸駛入市區,天亮了。一種灰色的亮光,不是藍的。先看到的是海德公園,在一種朦朧下特別美。她好像睡著了,我不知道她要在哪裡下車。老實說,我不想她下車,下了車就是分手,分手幾時再見?
但是她睜開眼睛,她說:「到啦?」
「到了。」我說。
「你知道白朗寧街?我在那裡下車,青年會在附近。」
「知道。」我說。
她忽然哼:「你說你寂寞你要走,
但我會拉著你的手,
在倫敦街上逛一遍,
你或許會改變主意。」
倫敦是寂寞的。
這些歌,她唱的歌,也都寂寞。
時間過得快啊,四小時一下子就完了,我們到了倫敦。
我在白朗寧街停下來。
太陽出來了,太陽升得早,倫敦是一個別致的城市。
她把頭轉過來,她問我:「如果我約你出來,你會答應嗎?」
我毫不猶疑地點頭。
她笑了,一個很得意很喜悅的笑。「幾時?」她問。
我說:「我星期一要回香港。只有一日兩夜的時間,你說幾時呢?」
她呆住了。她沒有想到我會走。而事實上我連箱子都鎖好了。我上曼徹斯特,不過是說聲再見,回來把車子交掉,就走了。而她,她還要留在英國,她另有一套計劃。我們的緣分止於此,止於短短的談話,止於兩首歌。
她的笑容消失了,她把著車門,不知道說什麼好,我明白。我很明白。
終於她問:「後天回去?」
「是的。我不打算再回英國。」
「那麼你一定很忙,大概沒有空赴我的約。」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