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晚間九點半的整日間,我們的歸宿 之處,只有半隻書桌(自修室裡兩人合用一書桌)和一隻板椅子的坐位。所以我們對於這甘 美的休息所的眠床,覺得很可戀;睡前雖然只有幾分鐘的光明,我們不肯立刻攢進眠床中, 而總是湊集幾個朋友來坐在床簷上談笑一回,寧可暗中就寢。我與伯豪不幸隔斷了一堵牆 壁,不能聯榻談話,我們常常走到房門外面的長廊中,靠在窗簷上談話。有時一直談到熄燈 之後,周圍的沉默顯著地襯出了我們的談話聲的時候,伯豪口中低唱著“眾人皆睡,而我們 獨醒”而和我分手,各自暗中就寢。
伯豪的年齡比我稍大一些,但我已記不清楚。我現在回想起來,他那時候雖然只有十七 八歲,已具有深刻冷靜的腦筋,與卓絕不凡的志向,處處見得他是一個頭腦清楚而個性強明 的少年。我那時候真不過是一個年幼無知的小學生,胸中了無一點志向,眼前沒有自己的 路,只是因襲與傳統的一個忠僕,在學校中猶之一架隨人運轉的用功的機器。我的攀交伯 豪,並不是能賞識他的器量,僅為了他是我最初認識的同學。他的不棄我,想來也是為了最 初相識的原故,決不是有所許於我——至多他看我是一個本色的小孩子,還肯用功,所以歡 喜和我談話而已。
這些談話使我們的交情漸漸深切起來了。有一次我曾經對他說起我的投考的情形。我 說:“我此次一共投考了三隻學校,第一中學、甲種商業,和這隻師範學校。”他問我: “為什麼考了三隻?”我率然地說道:“因為我膽小呀!恐怕不取,回家不是倒黴?我在小 學校裡是最優等第一名畢業的;但是到這種大學校裡來考,得知取不取呢?幸而還好,我在 商業取第一名,中學取第八名,此地取第三名。”“那麼你為什麼終於進了這裡?”“我的 母親去同我的先生商量,先生說師範好,所以我就進了這裡。”伯豪對我笑了。我不解他的 意思,反而自己覺得很得意。後來他微微表示輕蔑的神氣,說道:“這何必呢!你自己應該 抱定宗旨!那麼你的來此不是誠意的,不是自己有志向於師範而來的。”我沒有回答。實 際,當時我心中只知道有母命、師訓、校規;此外全然不曾夢到什麼自己的宗旨、誠意、志 向。他的話刺激了我,使我忽然悟到了自己,最初是驚悟自己的態度的確不誠意,其次是可 憐自己的卑怯,最後覺得剛才對他誇耀我的應試等第,何等可恥!我究竟已是一個應該自覺 的少年了。他的話促成了我的自悟。從這一天開始,我對他抱了畏敬之念。
他對於學校所指定而全體學生所服從的宿舍規則,常抱不平之念。他有一次對我說: “我們不是人,我們是一群雞或鴨。朝晨放出場,夜裡關進籠。”又當晚上九點半鐘,許多 學生擠在寢室總門口等候寢室總長來開門的時候,他常常說“放犯人了!”但當時我們對於 寢室的啟閉,電燈的開關,都視同天的曉夜一般,是絕對不容超越的定律;寢室總長猶之天 使,有不可侵犯的威權,誰敢存心不平或口出怨言呢?所以他這種話,不但在我只當作笑 話,就是公佈於全體四五百同學中,也決不會有什麼影響。我自己尤其是一個絕對服從的好 學生。有一天下午我身上忽然發冷,似乎要發瘧了。但這是寢室總門嚴閉的時候,我心中連 “取衣服”的念頭都不起,只是倦伏在座位上。伯豪詢知了我的情形,問我:“為什麼不去 取衣?”我答道:“寢室總門關著!”他說:“哪有此理!這裡又不真果是牢獄!”他就代 我去請求寢室總長開門,給我取出了衣服、棉被,又送我到調養室去睡。在路上他對我說: “你不要過於膽怯而只管服從,凡事只要有道理。我們認真是兵或犯人不成?”
有一天上課,先生點名,叫到“楊家儁”,下面沒有人應到,變成一個休止符。先生問 級長:“楊家儁為什麼又不到?”級長說“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