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這裡有很多從路上帶過來的螞蝗。睡之前要好好檢查一下床,被單和睡袋。
她說,現在才感覺頭髮有些發麻。她用手背擦去額頭上的血,神情自若,已經對這軟體動物習以為常。
她在自己的睡袋裡躺下來。熄滅了手電筒。一個小時之後。在暗中聽到隔壁木門吱咯吱咯推開的聲音。手電的光圈上上下下地晃動。他從軍營中回來。他在黑暗中脫掉衣服,睡在簡陋的木板床上。輕聲詢問,為何你還未入睡。身體有不舒服嗎?
她說,沒有。
他說,我擔心你。以後的路,恐怕只會越來越難走。
她說,我覺得走路使人變得單純而且強壯。穿行在峽谷高山之中,使人覺得自己彷彿是未帶著王冠的國王。如果我們抵達峽谷,再次出山,希望即使走入茫茫人海,也會如同穿過無人之境。
他說,能對我談談你的寫作嗎。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寫作了。在國外,一個職業作家的定義是,只依靠版稅收入來生活。這是一件很有榮譽的事情。但在中國,沒有職業作家。很多作家都在做著其他職業,所以有些人寫作的動機並不單純。他們把寫作當作晉升或獲取權勢的階梯。作家變成了官僚。我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專業的寫作者。每年寫一本書,做到用版稅維持簡單生活,只寫真誠有效的作品。我的出版商對我說過,如果你每年寫三本書,或者三年寫一本書,你都可能寫不下去。每年一本書,你就可以一直寫下去。因為你的工作將是有序而專業的。但我現在停止寫作已經兩年。現在我是一個休息的人。
他說,為什麼不寫了。
她說,覺得生活裡似乎應該有更重要的事情。雖然我還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但我必須要先放下寫作,觀察一下它是否會逐漸浮現或自動出現。
他說,你喜歡寫作嗎。
她說,喜歡。它帶來自由。雖然這也是一種被沉痛的力量壓抑住的自由。我從來沒有見過比寫作更為孤立的事情。那也許因為我本身是一個孤立的寫作者。我一直不知道這種孤立原來是驕傲的。它是我自己的事情。
他說,我從來不寫作。
她說,很多人都不寫作,他們只是放棄了一種深入自己內心的可能性,但也許覺得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不用對此發出疑問。寫作與此相反。它始終要帶著疑問和對抗進行。
他說,你有愛過別人嗎。
她說,我能愛上任何一個男子。因為我覺得到了最後,任何一個戀愛,其實是在與自己戀愛。那個男子是誰,似乎並不重要。他們是工具,是介質,是載體。他們是一個事件,不是我的信念。
我不覺得這個城市裡能夠有愛情。人們已經習慣把感情放置得很安全:掌握完全的控制權。不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內心。不表達對彼此的需要。不主動,也不拒絕。他們只相信自控自發的絕對行動。相信現金。相信時間。如果有什麼東西要以貿然的姿態靠近,那麼將會被義無反顧一腳踢開。
她說,我們不會知道對方都曾經經歷過一些什麼。就彷彿宋,他不會知道我曾經面對過怎樣的男子,或者說面對過怎樣的自己。
她說,我六歲的時候,在一戶郊外人家裡寄養,因為就讀的學校是設定在附近廢棄祠堂裡的小學。寄養家庭,有兩個女兒。其中的一個小女兒,比我大三歲,童年貪玩,被軋稻機削去了左臂手肘以下的部分。我們兩個人晚上睡在一起。她喜歡讓我撫摸左臂皮肉癒合之後的部位。
沒有小臂,沒有手。從肩部拖延下來的殘臂,像一段被砍去巨大花冠之後向日葵粗枝,孤立無援。我用手指輕輕地包裹和摩擦那一處圓形癒合創面。她側過臉去不露聲色,卻發出如同呻吟的呼吸。彷彿這撫摸在徹底地抹去曾經兩臂健全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