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音素而不是其他任何東西構成的。一路上我充滿渴望卻又心驚膽戰地側耳諦聽。每當我走到一個地方,而且總是在同一個地方,我會突然聽到那種像昆蟲發出的翁翁聲:“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頓時,一種不可思議的安寧感在我全身擴散開來。在這之前我的腳步還有些猶豫,而眼下我朝那聲音邁去的步伐突然堅定了起來。我知道它在哪兒。我熟悉地上那一小堆褐色的東西。我所看到的只是一塊深色的。粗糙的布料。我從未看到過那張發出“啊…啊…啊…啊…啊”聲音的嘴,從未看到過它的眼睛,面頰和臉上的任何部分。我不能斷定這是不是一張瞎子的臉,或者說,它能不能看見東西。那塊褐色的,齷齪的布料就像一塊頭巾從上到下遮蓋了一切。這生物………它肯定是個生物………蹲伏在地上,在布料下躬起了脊背。它看上去很輕很弱,又不大像生物。這就是人們能猜測到的一切。我們不知道它有多高,因為從未見它直起身來。從它蹲伏在地上的姿勢看,它是那麼的低。倘若它發出的聲音一旦停止,人們很可能會不知不覺地絆倒在它身上。我沒看見它走過來,也未曾見過它離去。我不知道是有人把它帶來放在這地上,還是它自己用雙腳走來的。
它為自己尋找的這個棲身處一點也不隱蔽,這是廣場上最暴露的地方。在它四周,來往的行人終日傳流不息。在熱鬧的夜晚,它聲息微弱的蟄伏在人們的腳下。儘管我知道它在哪兒,也一直聽到它的聲音,卻要花很大勁才能找到它。隨後人們從廣場上散去了,它的周圍變得空空如也,然而它還是在原來的位置上。它躺在黑暗中,就像一件被擱在一邊的,齷齪的舊衣裳。這景象如同有人打算扔掉它,又怕引起別人的注意,於是混在人群中悄悄地把它丟在一邊似的。現在人們都走開了,只剩下那堆東西孤零零地蹲伏在那兒。我從來沒有能等到它自己站起身來或者被人取走,而總是懷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軟弱而又驕傲的感情悄悄離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軟弱是針對我自己而言的。我覺得我不會採取任何行動去揭開這堆東西的秘密,我害怕它的形象。因為我無法改變它的形象,所以就讓它蹲伏在那兒的地上。每當走近它的時候,我竭力不去碰它,好象一碰它就會傷害它,損壞它似的。每天晚上它都在那兒。每天晚上當我從嘈雜的人聲中一辨出它的聲音,心臟就會停止搏動;當我一看到它的形象,心臟就會再一次停止跳動。對我來說,它來去的道路比我自己往返的道路更為神聖。我從未秘密跟蹤過它。我不知道夜裡餘下的時光以及翌日清晨它棲身在哪兒。他是一種非同尋常的造物,或許它自己也這麼認為。有時候我很想試著用一個手指頭輕輕碰一下那塊褐色的頭巾。它肯定會感覺到我的觸動,或許它會對此做出反應,還會發出第二種聲音。然而由於軟弱,我總是很快又打消了想嘗試一下的念頭。
我說過,在我悄然離去的時候還有另一種情感使我感到窒息,那就是驕傲,因為它活著。至於它在人海的底部呼吸時究竟在想些什麼,我卻無從知曉。它的呼喚聲所表達的意義同它的整個存在一樣,對我來說,永遠是個難解的迷。然而它活著,每天都在相同的時間重新出現在那兒。我從未看見它撿過人們扔給它的硬幣。扔給它的硬幣少得可憐,至多不過兩三個。也許它沒有胳膊,不能去拾那些硬幣;也許它沒有舌頭,不會發“Allah”中的“l”這個音,縮短為“啊…啊…啊…啊…啊”。然而它活著,並以無與倫比的勤奮精神,頑強不屈的毅力發著那個單調的因素。它一小時又一小時連續不斷地呼喚著,直到整個廣場只剩下這唯一的聲音為止。萬籟俱寂,只有它的聲音在延續。。。。。。
――(英國)埃利亞斯*卡內蒂《不可捉摸》
只要自己還活著,就把自己當成一個優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