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枝含羞草,將自己拘得很緊張,顯然的孤單,身體語言裡說了個明明白白。火車,對她來說,是陌生的。
告別那個月臺女孩的男孩,放斜了位子,手裡一直把玩著一個卡式小錄音機,開開關關的,心思卻不在那上面,茫茫然的注視著窗上的雨簾。
出發,總是好的,它象徵著一種出離,更是必須面對的另一個開始。火車緩慢的帶動,窗外流著過去的風景,在生命的情調上來說是極浪漫的。火車絕對不同於飛機,只因它的風景仍在人間。
車到了桃園,上來了另一批擠擠嚷嚷的人,一個近六十歲的男子擠到我的空位上來,還沒來得及將皮包和雜誌移開,他就坐了下去,很緊張的人,不知道坐在別人的東西上。那把溼淋淋的黑傘,就靠在我的裙子邊。
我沒有動,等那個鄰位的人自己處理這個情況。他一直往車廂的走道伸著頸子張望,遠遠來了一個衣著樸素而鄉氣的中年女人,這邊就用臺語大喊了起來:“阿環哪!我在這裡——這裡——”那個女人顯然被他喊紅了臉,快步走過來,低聲說:“叫那麼大聲,又不是沒看見你!”說著說著向我客氣的欠了欠身,馬上把那把溼傘移開,口裡說著:“失禮失禮!”那個做丈夫的,站了起來,把位子讓給太太,這才發覺位子上被他壓著的雜誌。
上車才補票的,急著搶空位子,只為了給他的妻。我轉開頭去看窗外,心裡什麼東西被震動了一下。那邊,做丈夫的彎腰給妻子將椅子放斜,叫她躺下,再脫下了西裝上衣,蓋在她的膝蓋上,做太太的,不肯放心的靠,眼光一直在搜尋,自言自語:“沒位給你坐,要累的,沒位了呀!”
我也在找空位,如果前後有空的,打算換過去,叫這對夫婦可以坐在一起,這樣他們安然。
沒有空位了,實在沒有,中年的丈夫斜靠著坐在妻子座位的扶手上,說:“你睡,沒要緊,你睡,嗯!”
我摸摸溼了一塊的紅裙,將它鋪鋪好,用手撫過棉布的料子,舊舊軟軟的感覺,十分熟悉的平安和舒適。那個相依為命——就是它。
又是一趟旅行,又是一次火車,窗外,是自己故鄉的風景,那一片水稻田和紅磚房,看成了母親的臉。
擴音機裡請沒有吃飯的旅客用便當,許多人賣了。前面過道邊的婦人,開啟便當,第一口就是去喂她臉向後座望著的孩子;做母親的一件單衣,孩子被包得密密的,孩子不肯吃飯,母親打了他一下,開始強喂。
那個《音樂之旅》的女孩子姿勢沒有變,書翻掉了四分之一,看也不看賣便當的隨車工作先生。她,和我一樣,大概不慣於一個人吃飯,更不能在公共場所吃便當,那要羞死的。
我猜,我的母親一定在打長途電話,告訴舉辦講演的單位,說:“三毛一個人不會吃飯,請在她抵達的時候叫她要吃東西。”
這是一個週末的遊戲,母親跟每一個人說:“那個來講話的女兒不會吃飯。忍不住那份牽掛,卻嚇得主辦人以為請來的是個呆子。
隨車小姐推來了飲料和零食,知道自己熱量不夠,買了一盒桔子水。鄰座的那個好丈夫搖搖晃晃的捧來兩杯熱茶,急著說:“緊呷!免冷去!”做太太的卻雙手先捧給了我,輕輕對先生說:“再去拿一杯,伊沒有茶……”
我道謝了,接過來,手上一陣溫暖傳到心裡,開始用臺語跟這位婦人話起她和丈夫去日本的旅行來,也試著用日語。婦人更近了,開始講起她的一個一個孩子的歸宿和前程來。
然後,她開啟皮包,很小心的拿出一疊用塑膠小口袋裝著的彩色照片,將她生命裡的人,一個一個指出來請我欣賞。
當我年輕的時候,最不耐煩飛機上的老太婆嚕嚕嗦嗦的將一長條照相皮夾拿出來對我東指西指,恨死這些一天到晚兒女孫子的老人。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