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盲也看得懂。再照《護生畫集》的 辦法,照印本賤賣,使小學生都有購買力。這計劃是“八一三”以後決定的,這時候正在起 稿,尚未完成。我的子女中,陳寶、林先、寧馨、華瞻四人向在杭州各中學肄業,這學期不 得上學,都在家自修。上午規定是用功時間。還有二人,元草與一吟,正在本地小學肄業, 一早就上學去。所以上午家裡很靜。只聽得玻璃窗震響。我以為是有人在窗欞上碰了一下之 故,並不介意。後來又是震響,一連數次。我覺得響聲很特別:輕微而普遍。樓上樓下幾百 塊窗玻璃,彷彿同時一齊震動,發出遠鍾似的聲音。心知不妙,出門探問,鄰居也都在驚 奇。大家猜想,大約是附近的城市被轟炸了。響聲停止了以後,就有人說:“我們這小地 方,沒有設防,決不會來炸的。”別的人又附和說:“請他來炸也不肯來的!”大家照舊安 居樂業。後來才知道這天上午崇德被炸。
正午,我們全家十個人圍著圓桌正在吃午飯的時候,聽見飛機聲。不久一架雙翼偵察機 低檔地飛過。我在食桌上透過玻璃窗望去,可以看得清人影。石門灣沒有警報裝置。以前飛 機常常過境,也辨不出是敵機還是自己的。大家跑出去,站在門口或橋上,仰起了頭觀賞, 如同春天看紙鳶,秋天看月亮一樣。“請他來炸也不肯來的”這一句話,大約是這種經驗所 養成的。這一天大家依舊出來觀賞。那偵察機果然兜一個圈子給他們看,隨後就飛去了。我 們並不出去觀賞,但也不逃,照常辦事。我上午聽見震響,這時又看見這偵察機低飛,心知 不妙。但猶冀望它是來偵察有無設防。倘發見沒有軍隊駐紮,就不會來轟炸。誰知他們正要 選擇不設防城市來轟炸,可以放心地投炸彈,可以多殺些人。這偵察機盤旋一週,看見毫無 一個軍人,純是民眾婦孺,而且都站在門外,非常滿意,立刻回去報告,當即派轟炸機來屠 殺。
下午二時,我們正在繼續工作,又聽到飛機聲。我本能地立起身,招呼坐在窗下的孩子 們都走進來,立在屋的裡面。就聽見砰的一聲,很近。窗門都震動。繼續又是砰的一聲。家 裡的人都集攏來,站在東室的扶梯下,相對無言。但聽得牆外奔走呼號之聲。我本能地說: “不要緊!”說過之後,才覺得這句話完全虛空。在平常,生活中遇到問題,我以父親、家 主、保護者的資格說這句話,是很有力的,很可以慰人的。但在這時候,我這保護者已經失 卻了說這句話的資格,地面上無論哪一個人的生死之權都操在空中的劊子手手裡了!忽然一 陣冰雹似的聲音在附近的屋瓦上響過,接著沉重地一聲震響。牆壁擺動,桌椅跳躍,熱水 瓶、水菸袋翻落地上,玻璃窗齊聲大叫。我們這一群人集緊一步,擠成一推,默然不語,但 聽見牆外奔走呼號之聲比前更急。忽想起了上學的兩個孩子沒有回家,生死不明,大家耽心 得很。然而飛機還在盤旋,炸彈、機關槍還在遠近各處爆響。我們是否可以免死,尚未可 知,也顧不得許多了。忽然九歲的一吟哭著逃進門來。大家問她“阿哥呢?”她不知道,但 說學校近旁落了一個炸彈,響得很,學校裡的人都逃光,阿哥也不知去向。她獨自逃回來, 將近後門,離身不遠之處,又是一個炸彈,一陣機關槍。她在路旁的屋宇下躲了一下,幸未 中彈,等到飛機過了,才哭著逃回家來。這時候飛機聲遠了些,緊張漸漸過去。我看見自己 跟一群人站在扶梯底下,頭上共戴一條絲綿被(不知是何時何人拿來的),好似元宵節迎龍 燈模樣,覺得好笑;又覺得這不過騙騙自己而已,不是安全的辦法。定神一想,知道剛才的 大震響,是落在後門外的炸彈所發。一吟在路上遇見的也就是這個炸彈。推想這炸彈大約是 以我家為目標而投的。因為在這環境中,我們的房子最高大,最觸目,猶如鶴立雞群。那劊 子手意欲毀壞它;可惜手段欠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