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甄易於捧月樓擺了小宴,為客人接風洗塵。
沐浴更衣,鏡前徘徊,修靈則看了又看。
她換了身月白祥雲紋水霧衫,映著碧波深潭一般綠的百褶裙,藕衿繫於纖細腰肢,紫煙披帛挽迤雙臂。飛流湧泉似的三千青絲垂落身後,隨意綰了個藕花偏髻,粉顏靈動。
近晚膳時分,風盡歌獨自在捧月樓旁紫薇亭撫琴,遙遙看見一人於水雲之間凌波微步點騰而來,宛若為月神駕車的望舒仙,竟是一愣,錯了一音。
此時的感覺,何曾相似?
風盡歌就那麼肆意地看著她躍入眼前,最終,又將所有的心緒隱於不動聲色。
紫薇亭外,偌大的圓月寂寂高懸,輝映著師徒二人。
沒有了琴音,未免太過無聲。半晌,風盡歌才微啟皓齒,尋藉口道:“聽聞你身體不適,可還好些?”
修靈則心頭微顫,頓時,早前準備好的一番說辭不知從何訴起。見亭中石几上置著挽風,才抬眼道:“師尊可否借琴一用?”
見她眸色不似平日,風盡歌兀自猜度一二,拂袖喚琴,且放下了心中疑問。
須臾,挽風隨著修靈則柔荑白藕般的雙手撫弄,流淌出了婉轉撩撥的旋律,含情脈脈,纏綿悱惻。跟著琴音,她唱起悠悠琴歌: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司馬相如的《鳳求凰》。其實,不必她唱,甚至不用知道這一曲的由來。他乃穹宇之洲的琴尊,即便不知它是異世之曲,卻已然聽出了琴音所言為何。
何況那是蔡硯奏予她聽過的曲子。
那一日金梁橋下劉樓,宰相蔡京幾個兒子擺學士宴,生怕聖上不愉,便攜上了半個自家弟弟蔡硯共飲。
談笑間,有人明知蔡硯清高潔淨,便仗勢攛掇他奏琴助興。他原是不肯,可偏偏門外行來了她,步如春風,停若澄水,搖曳煙霞,吐氣幽蘭。
雖有帷幕遮面,但一眼,便知是她,種靈兒。
世上有幾個閨秀,既能打扮得如此精細得體,卻還佩劍出行的?
興致所至,他破例摧眉折腰奏了一曲《鳳求凰》,雖不知她是否聽見,卻奏盡了他的心思。
此時此刻,今日的琴音比起那一日的,雖欠了些火候,但其中情之所起,卻不差分毫。
只待琴音漸歇,修靈則凝視著風盡歌,“伏羲後人,生生世世的苦難與天劫都不能忘卻,而要得道,必須克己舍離。所以,這就是蔡郎捨棄我的理由?”
風盡歌握緊了負在背後的雙手。他的手,微微顫抖,心裡,卻只有甄易的警戒。
原來,她的情劫,那個人,便是我麼?若真是如此……
他面如死水,喉嚨發緊,終是道了一個“是。”
既不能成全,便只能讓它斷絕。他只想她能夠好好活下去,哪怕本不能長壽,也不能因他而少了一寸光陰。
風盡歌的雙眸中,蕩起轉瞬即逝的漣漪,他抿了抿嘴,淡然道:“前世之事,無需糾纏。本尊只是風盡歌,對你,只有師徒之情,並無非分之想。”
夜風寒涼,卻不抵涼薄人心。
眼見他無波無瀾,顏笑不拘,修靈則眼前已一片模糊,“所以,你對我好,不過是因為我是初離的唯一傳人,你不過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幾乎是在她尾音落下的同時,風盡歌又說了一個“是”,沒有絲毫情緒。
修靈則低頭望著地上成雙的人影,月光似是再也照不進她的眼底。她啞著嗓低垂問道:“那你前世欠我的,不還了麼?”
“一世歸一世,前世的債又如何用今生來還?”
他的聲音宛若百世琴木震盪的餘響,雖動聽,卻令人敬畏,“原本你就不該記得。那瓊花丸也是你不該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