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巷和渝字樓相距不足三公里,這會兒陳家來了一位客人,沒進門,就家鵠家鵠地喊。待走進院門,看見陳家鵠的父親躺在廊道的涼椅上看書,便喊了聲:“陳伯伯,您好!”
來人叫石永偉,身上有股棉絮的味道,仔細看一定可以在頭髮裡發現棉花屑。這跟他的職業有關,包括他說話總是提著嗓門,高八度,也屬於他的職業病,要壓倒隆隆的機器聲呢。他是陳家鵠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的同學,可以說也是惠子的校友。石永偉看陳父手上捏著書,亮亮堂堂地說:“陳伯伯,人都打仗去了,您還在做學問啊。”
陳父哼一聲道:“現在誰還有心思做學問,國難當頭,學生們都忙著抗日救國,沒心思上課。我一把老骨頭,學校讓我提前退休了,沒事幹,只能拿本書消遣消遣。”他晃晃手裡的書,笑了,“這就是我一輩子打的仗,天塌下來了我也丟不掉,你是來……”
“看家鵠啊,”石永偉道,“聽說他回來了。”
“回是回來了,可是……”陳父看看樓上,遲疑著。
石永偉是個急性子,又搶過話頭,“可是出門了是不?該不會是去看我了吧?”
陳父支支吾吾,“嗯,不清楚……不知在不在家……可能出去了……”
陳家鵠一邊從樓上下來,一邊搭著腔:“爸,我在家呢,誰來了?”
“家鵠,是我!”
“啊喲,是你啊!”
“說,我是誰?看你還認不認識。”
“石永偉!”
石永偉高興地一把抱住陳家鵠:“好,虧你還記得我。”陳家鵠對著他耳朵悄悄地說:“不但記得你名字,還記得你的綽號,石板橋。”石永偉哈哈大笑:“我也記得你的綽號,陳家鳥!”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笑聲四起。石永偉的嗓門真是在機器聲中練出來了,連個微笑的聲音都響得在屋宇間亂竄。惠子本來在睡覺,被吵醒了,聽到樓下有客人便起了床,準備下樓。走到樓梯口,陳家鵠母親喊住了她。母親在拆一件舊毛線衣,毛線散落一地,要繞成一個糰子,確實也需要有人幫個手:一人拆,一人繞。母親的房間正好對著樓下天井,樓下的聲音傳上來,惠子聽得清清楚楚。
“李政說你去成都出差了。”
“是去進貨,昨天夜裡才回來,所以沒去接你啊。”
“聽說你當大老闆了,手下有幾百個人。”
“所以忙啊,人越多越忙,我哪有你的福氣,人還在太平洋上,人家李政已經給你騰出了位置。”
“好嗎?”
“當然好囉,乾的是抗日救國的大業,但又在大後方,不會日曬雨淋,更沒有槍林彈雨。別猶豫,兵器部的待遇好得很,李政現在又是大權在握,去了保你滿意。”
“這些都是次要的,關鍵是他那邊用得上我。”
“他下面有個武器設計研究所,有你的用武之地。”
石永偉突然想起,“哎,惠子呢,不是也回來了,人呢?”
陳家鵠說:“在睡覺,路上太辛苦了,我去喊她起來。”
石永偉說:“就是,我不但是你的同學,也是她的同學呢。”
惠子這才被陳母放下樓來,與石永偉見了面。往事並不如煙,但面前這個女人怎麼也勾不起石永偉對往昔的記憶,她穿得這麼樸素、老氣,一件完全中國式的印染花布襯衣,像泥土一樣抹在身上,頓時讓惠子顯得鄉氣、土俗。連陳家鵠都覺得怪異,不由得想發笑。衣服是陳母從箱子底下找出來的,惠子想融入這個家庭,討老人家歡喜,結果搞成戲劇了。陳家鵠忍住笑,湊近她,從頭到腳細細地觀察她,像在觀賞一件神秘的天外來物。終於還是忍俊不禁,以石永偉的口吻笑道:“惠子同學,你在搞什麼幽默,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