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在家裡只洗毛衣床單,工作忙碌,騰不出時間做洗熨,每天匆忙地趕趕趕。
父母生活像鄉下人,他們甚至不用手提電話,電腦帳目程式由我設計,只我一人會用。
我從未見過那樣生活簡約的夫婦,媽媽口頭禪是「都有了,不需要」,但是她也是我見過最開心的中老年太太。
店裡幾年前本來有隻自來貓阿虎,後來遭到車禍喪生,老媽十分傷心,「領一隻新的」,「不,太難過了」,連寵物都拒養。
每年我們把客人遺棄的衣物收拾出來捐到救世軍,老媽感慨良多:「這套西裝屬於一個獨臂老人,不知是否已經不在人世」,「那襲婚紗放在我們店裡已經三
年,恐怕已無紀念價值」,從衣物裡她看到許多滄桑。
「該套凱斯咪毛衣也無人認領,電話打過去只說號碼已經取消」……
大部份是熟客,有客人自西區與東區過來光顧,十分榮幸。
洗衣店的生意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最好,那時流行西裝筆挺,連學生校服都拿來洗熨,今日,時髦衣物都又破又皺,新的像舊,舊的如新,尤其時興迷彩軍裝
,全部打補釘,在家放進洗衣機便可。
但是生意還是不錯,有一戶人家,只用每方寸五百條線的白色埃及純棉床單,交給我們洗熨,那位太太,據說沒有別的嗜好,衣著樸素,可是,天天要換床單。
為他們服務之前,根本不知世上有那麼多怪人。
人客還把各式各樣的雜物遺忘在袋內:手提電話、數位相機、pod、鈔票、車匙、門匙、首飾、地址簿、信件、證件、化妝品……
我們像學校一樣,設一個小小失物認領部。
那天,長娟在傍晚打電話來:「麥可來過了?」
「他很幫忙。」
「麥可說,你蹲在鋪子內,活脫似上兩個世紀的洗衣店清人。」
我沒好氣,「麥可才不會那樣說,你自己討厭洗衣店罷了。」
「志一,你是一名大學講師。」
「我心甘情願幫父母看店。」
「他們叫你什麼?小哥,你的工餘時間全用來做小哥,你沒有社交生活。」
「我不需要虛偽的交際應酬。」
「乾脆叫爸媽把店出售,不知多輕鬆。」
「百年老店,大小姐。」
「你們的腦袋僵化。」
我改變話題,「麥可有否向你求婚?」
「每年都有。」
「幾時舉行儀式?」
大姐嘆口氣,「你要不要同我們出來喝一杯?」
「我要陪爸媽到龍城戲院看華語言情片。」
大姐忽然轉了口風,「也幸虧有你。」
我說:「快清明節了,記得叫幼娟一起掃墓。」
在學校裡,我卻不是隨和的老好人,我對學生相當嚴厲,給他們的功課也比別的講師多。
欠功課者會被我用紅字提名,貼在課室大門上示眾,這一招很有效,可是我也聽到學生悻悻說:「難怪會有校園暴力事件」。
我的得意門生,是一個叫李思敏的香港女孩,每篇作業分數不低於九十七。
她對歷史有真正興趣,思敏同時修政治科學,她有意從政,暑假曾到自由黨做義工助選,熱心公益。
思敏對我說:「羅馬帝國興亡史是人類文明寫照」,又說:「美利堅合眾國將步羅馬帝國後塵」。
一日,更大惑不解地說:「十八世紀加國給每名新移民提供一百六十畝免費土地,可是,這些土地其實早有主人,那是各族派的印第安人。」
歷史令少年困惑。
歷史也叫成年人如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