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你現在不是很好嗎?」
「是的,只要她不敗我的事,我還好十倍呢。」
「你父親呢?」
「我父親?」
「小四,為什麼你不離開他們遠一點?假如你那麼恨他們。」
「離開他們?你開玩笑?他們是我父母,我們要互相等對方先死。」
「小四,別開玩笑了。」
「我沒有機會。君不見我那些能幹的親戚們,哪個不是走得遠遠的,就差沒改名換姓呢,我是最沒用的,不得不回來出醜。」
「這是不對的。」
「我的心中充滿了恨,不是夜半風竹敲秋韻的恨,而是那種美萊村大屠殺的恨。」
「你的母親要死了,你心中憂悶,我們出去喝一杯酒如何?」我問。
「謝謝你。」
我們穿好大衣,走出去,街外寒冷。
我們搭車到一個酒館,叫了威士忌加冰。小四喝酒猶如喝開水一般。
她看上去很不錯,沒有一點血色的臉,黑色頭髮。這種酒館常常有酒女,此刻小四看上去像一個缺乏睡眠的那種女人,美麗而蒼白。
一個外國男人前來搭訕,小四說:「三千一夜。」那外國男人搖搖頭走了。她的母親要死了,她還有這種興致。她有好幾天沒睡了吧?她必定要恨她,恨了她,小四才不會悲傷。恨一個將死的人是困難的。
她喝了又喝,眼圈赤紅,嘴唇煞白。
她彷彿舒服得多了。
小四是個不幸運的女子。這個世界上不幸運的女子很多,只是小四是個紅顏,她的不幸因此更加不幸,因此更加不得人的同情。紅顏是活該薄命的,活該,誰叫她比別人長得好,長得聰明,長得能幹。
活該。
「我想結婚。」小四說。
「那麼結婚好了。」
「我想結婚,體貼的丈夫,溫暖的家,聽話的孩子。我其實很喜歡孩子,只是我沒有精力帶大他們。看我,我就是一個沒勇氣哪吒。我的偶像是哪吒,真不騙你,我多麼希望可以削骨還父,削肉還母,真不騙你,迫真的,這哪吒真有一手。我沒有勇氣把生命帶到世界上來,我是一個失敗的生命。」
「小四,此刻有很多人在羨慕著你呢。」
「叫他們去地獄好了。」
「地獄要擠破了。」
小四說:「聽那首歌。」
酒館裡的點唱機在播一首歌——
「為什麼
不見你,再來我家門……」
小四說:「人們問我,怎麼會跟他鬧翻的,我告訴他們,是他不要我了。他們說,你脾氣太壞。那一點也不對,那並非因為我做錯了什麼,或是做對了什麼,只不過是因為他不要我了。為什麼我也不知道。我的生命是一隻長而倒黴的故事,像虧本的火車客運公司。」小四啞聲的笑起來,
我向她舉舉杯。
她說:「我的母親要死了。我一直在想,想過去的數十年,我與她的關係,我們從來沒有溝透過,她盡了力來壓逼我——這些日子壓逼我是她惟一的娛樂,她還能幹什麼?只有我一次又一次的回來,只有用掌打我,用嘴罵我的時候,她才是存在的,活生生的,並且是個母親,可憐的女人,活了那麼久,足足六十歲,只落得我一個人給她出氣,我好意思拒絕她嗎?我真是恨她不爭氣,為什麼她不給其他人幾個耳光,她怕他們,因為他們不怕她,她不怕我,因為我走不遠。」
「小四,你醉了。」
「我極少喝醉酒,你低估了我,我只醉過兩次。第一次拼命說英文,又吐又嘔。第二次是聖誕,我問人家:『這麼久了,他為什麼還不叫我回去?』然後哭了。真是的,都是為一個人,可是他並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