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利奶奶身處在不幸與悲慘的家族中心,如磐石一般。各種問題攤在她門口。我堂妹克麗絲達16歲,肚子被人搞大,不知道孩子的爸爸到底是誰,也沒法指個罪犯逃逸的方向出來,讓大夥聲討。她被送到奶奶家,生下了孩子。厄爾尼叔叔在奶奶家的農場戒了酒。埃德叔叔也跑到奶奶家躲了好幾個月,為的是躲避幾個買了他預製的、可以自行組裝的農用飛機的人。
家庭傳統讓我一定也得被寄養在奶奶家。當爸爸再也承受不了家庭的責任,而我又大聲抱怨晚飯總吃煎蛋三明治時,他甩下髒盤子裡變硬卷得奇形怪狀的煎肉,跨過灰塵團隨風滾動的地板,當即開車把我送到150哩外的農場。
一旦爸爸坐在方向盤後面,他便成了冒險人物。他對任何長途行程總要嚴陣以待,覺得公路如同絲帶般狹窄,風險密佈。在他眼中,旅途中的危險無處不在。他雙手片刻不離方向盤,眼睛始終盯著公路,還讓我這樣一個長期受肺病折磨的人,給他不斷點菸,小心地把煙放到他乾燥的嘴唇之間。媽媽要是看到了,非殺了他。
“你會喜歡呆在奶奶家的。”他不斷地說,卻沒什麼說服力,“農場裡的夏天,你會真正覺得自己像個男孩了。體力活能讓你結實,也有好玩的。現在你還不知道,會有你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讓我當個孩子,我都願意。你會喜歡那兒的,那兒有雞,啥都有。”
他的話也不全是假的,那兒的確有雞。但爸爸的那個“啥都有”——就像他話中極力想表達的那麼包羅永珍、那麼引人入勝、那麼樂趣無限——其實啥都沒有。沒有我心中的小馬駒、小狗什麼的。那兒只有雞。
奶奶一輩子都在農場過活,最後也死在農場,卻並不怎麼在意農場,起碼對多養點家畜沒有興趣。她養雞是為了取蛋。她還承認,秋天要殺雞的時候,她總是情緒很高。 電子書 分享網站
看客(3)
她養的雞嘰嘰喳喳、骨瘦如柴,整天在院子前面的泥地裡打滾,不是把雞蛋藏起來,就是像躲豹子一樣飛跑,傻不啦嘰的腦袋上,長著光亮無神的眼睛,抓到逃命的壁虎以後,便一腳踩住、幾下子嘬死。這些雞裡面,只有一隻名叫斯坦利的公雞,我還覺得有點可憐。它渾身髒兮兮的,腿上綁了帶子,身後拽著繩子,不能到處跑。斯坦利囚徒一樣可憐巴巴的叫聲,讓人心碎。母雞在垃圾堆裡翻吃的東西,斯坦利會貪婪地盯著,雞冠絕望地倒向一邊。奶奶把它綁起來,不許它跟母雞*,蛋黃裡便不會有血塊。我對吃的東西很講究,所以贊成她的做法,但也會為斯坦利感到有點內疚。
布拉德利家的農莊,也是爸爸嘴裡那個什麼都有的地方,實在不怎麼樣。兩層的房子,雖然碩大堅固,也該重新粉刷、加固房頂了。廚房頂上的油氈有道裂痕,直通地板。紗門上也有一道口子,縫補過,用打過蠟的線封實了。院子裡野草叢生,有大腿高,母雞會躲在下面乘涼。屋子北面,防風用的雲杉得跟薊草搶水,都快乾死了。長青樹都不長青了,手隨便一碰,乾枯的針便會從枝上掉下來。
院子後面是座廢棄的穀倉,旁邊是小山一樣的兩座糞堆。我還記得,每場溫暖的透雨過後,那兒便爬滿了小蘑菇。院子裡滿是垃圾,舊汽車、爛輪胎、坍塌的棚屋,只有糞堆還算有用。穀倉業已破敗,雨水、冰雹、乾燥和熱風把木板上的油漆剝落下來,屋頂也坍陷了,像一匹疲憊老馬的背。對一個小男孩來說,夏天的穀倉危機四伏。空氣呆滯,黑乎乎的,燥熱溼重。一有腳步聲,空食槽裡面老鼠便吱吱尖叫,四處亂竄,在房樑上拉屎、把房梁都染白了的麻雀,也驚飛起來,啾啾的叫聲像鬼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