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那一相視,千言萬語都在其中了。
十三
小城依舊髒鬧。寒冷的冬天給它罩上了灰暗的長袍。煤煙,油煙,各種各樣的煙從地面升到空中,從空中降到地面。邪惡的慾望交織著,比濃煙更嗆人。
你在街上走,到處是灰禿禿的門面,灰濛濛的面孔。眼睛像一個個黑洞,在面前閃閃而過。各種臉譜、各種假面具疊印著。偶爾有一株小草在路邊的枯樹下露出一點殘青,讓你感到這世界更灰暗、更骯髒。
汽車紅紅綠綠地開來開去,像忙著去婚宴。婚宴常常有,扎著紅花的汽車隊魚貫而過,鞭炮齊鳴,慶祝著麻木的生老交替。
我忽然覺得小城又死了。不是因為靜,而是因為鬧。
鬧哄哄的,空間凝固的都是麻木。
所有的房屋都是死板的方格子。所有的房頂上都積滿了歷史的塵土。時間死了,腐爛了,凝固成空間。空間只有冷漠。
一個灰色糟朽的破氈帽被遺忘在太平山下。
太平山很自大。它位於世界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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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影子一樣飄飄地滑過小城的街道。
妮妮病了,沒有來上班。全大樓的人似乎都關心她,但都不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
於是,他們也就暫時將她忘了。
我很幸福。因為只有我知道妮妮的家。
那是骯髒小城中的一片綠葉。
有刺耳的警報聲在耳邊掠過。警車開路,長長的豪華車隊在面前急馳而過。不知是來了什麼更大的頭頭。要視察,要檢查。城市到處掛滿了紅色的橫標。
那上面有各種既響亮又統一的聲音。
我沒有反應。幾乎被一輛押後的車軋死。
陌生的小城(12)
我摔倒在馬路中央。那輛車的司機及人物都鑽出車來,對我一陣兇猛的訓斥。
交通警煞有介事地跑來,剛端起對司機的威嚴面孔。早有人物從司機後面走出來:你們好好處理一下,橫穿馬路,不遵守交通規則。我們還有任務,先走了。
交通警的氣焰頓時跌落。客客氣氣地敬了禮。黑色的小轎車風馳電掣地追趕車隊去了。
我爬起來,滿身塵土,褲子剮了一個大洞,腿一瘸一拐。看見未出人命,交通警一揮手,放我走了,教訓道:以後走路要長眼睛。
我可能沒長眼睛。
我忍著疼痛瘸到了妮妮家。
我挺直了身子,走進了小院中的小小院。
只有妮妮一個人躺在她的小小空間中,小小的床上。
她露出了微笑:我想你會來的。
她讓我坐下。
我很吃力地在床邊坐下。
我沒想到自己會病。她說:我很少病。
她靜靜地看著我。
我也看著她。我不會慰問人。
機關的人們說起過我嗎?她問。
我說:頭兩天,人們常說的。
妮妮垂下眼簾,想著什麼:人還是好心的多。
後來,人們也便不提了。我說。
她表示理解:這個世界上,人們畢竟是隻關心自己。
然後,她看著我,我直直地盯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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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能覺得自己剛才的話太絕對了,笑了笑說:你是關心我的。
我默然無語。
妮妮抓住了我的手,輕輕捏著。
我靜靜地承受著這愛撫。
她突然發現:你的手破了,流血了。
接著她便發現了我胳膊肘上衣服的破洞。
她欠起身,仔細看了看,便看到了我摔傷在馬路上的全部記錄。